1978年3月12日 星期日

綠島家書編後記 林文龍

張振騰先生於一九五O年四月自學校被特務帶走,從此關進黑牢,直到一九六二年,才被釋放回來,前後渡過十二年。他在一九五一年五月,被送往綠島,進入所謂的「新生訓導處」改造,在當時的年代,家屬要前往探視,必須長途跋涉,非常不容易,因此多以書信往來,互通訊息。以張振騰先生為例,共有三次會見家人,一次父母同往,一次父親單獨前往,另有一次保外就醫,全家前往臺東團聚。

寫信是綠島「新生」最重要的聯外方式,但在綠島寫信仍有種種限制,一星期只能寫一次,字數不能太多,寄出時還要經過兩三個關卡檢查。家屬寫到綠島的家書,較不受限制,但檢查的程序相同。書信檢查,如果被查到敏感、禁忌的話語,輕則沒收,重則惹上麻煩,因此往來書信大多報平安、話家常,甚至講些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詞。

這次編印《醉草園文集》,意外發現張振騰先生保存豐富的綠島家書,乃商得同意,以《綠島家書》為名,收入全集。張振騰先生保存的家書,分訂二冊,開始於一九五三年元月四日,迄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二日為止,前後十年,但不知何故,一九五四年部分完全不見。全部家書共二二二件,第一冊六十七件,全屬一九五三年,也許事件發生之初,先生思子心切,而勤於執筆吧。其他一五五件,則跨越了八個寒暑。其中少數幾件不完整,只存附寄詩作,而主文未見,也許是檢查後沒收所致。

整理既竞,感觸良多,覺得應該稍加說明,對於讀者可能更有幫助。由於信件檢查之故,先師每一封信的末段,幾乎都有公式化的勉勵話,這裡不妨抄錄幾段:

「吾兒宜鍛鍊心志,恪守規矩,讀書勵行,以奉報國家寬宏之旨,至所囑望!」
「青年惟人生最寶貴時期,稍縱即逝,宜及時惕勵,徹底剔除舊染,珍惜此新生,而重新走上坦途正道,是所切囑!」
「一年之計在於春,宜凜遵官長訓誨,振作蓬勃朝氣,恪守矩規,鍛鍊身心,讀書礪行,進於新生之道,是所切囑!」
「吾兒於進修之餘,尤宜凜遵矩律,致力於身心之磨練、品行之陶鎔,是所切囑。」

其次,由於進入訓導處之際,該處曾宣示,只要「重新做人」、「成績優異」,將會縮短受訓刑期,因此先師對於這項承諾,應該也抱著莫大的期望,信中屢次提到:

「深盼汝以父母之心為心,善自砥礪奮發,以冀成績優異,早日獲歸,以慰慈母之懷,至為盼切!」
「今年更須加倍努力,凜守規矩,振刷精神,獲得優異成績,以冀早日歸來團聚,實家人所盼望不置也。」
「一年之計在於春,吾兒當潛心學術,手腦並用,凜守規矩,以冀成績優良,早日歸來,是所至囑。」

家書,顧名思義,寫的就是家庭中的種種瑣事,尤其在嚴厲的檢查之下,不得不小心翼翼,幾乎到了「無話講茄荖」的地步,從颱風狀況、水災搶救、親友狀態、職務異動、旅遊運動、觸景傷情、寄物匯款……幾乎無所不言,為當時的社會現象留下不少真實紀事。

先師身為臺灣名詩人,詩是他的拿手絕活,各地詩會的前茅,如探囊取物,信中不只報喜,還報導詩會盛況,甚至附錄詩作。有段時間,振騰先生曾表示有意學習做詩,先師甚為高興,信中不厭其煩,傾囊相授,由簡入繁,每有新的作品,就抄寄綠島。無論是詩會動態、作詩指導、詩作欣賞,在當時不過是信手拈來,隨性而寫,但今天來看,都已成為研究臺灣傳統文學的重要材料。

家書的出版,在臺灣本已少見,這本反映戒嚴體制的家書,結集出版,在「家中大小平善」的背後,隱藏著全家無盡的辛酸。配合當事人-張家兄妹的血淚控訴,與本書互為印證,更具意義。綠島集中營式的「新生訓導」,是大時代的不幸,數十年的歲月,成千上萬的受難者,當然還有不可勝計的家書被塵封,最後凐滅,本書的出版,雖只是一鱗半爪,但見微知著,提供世人醒思,不致重蹈覆轍,這是個人衷心無任期盼的。  林文龍編後再誌 二OO七、四、五

1978年3月11日 星期六

十一、牢外點滴 結語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張翠梧
十一、牢外點滴 結語

很多在台灣生活的台灣人和中國人,都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白色恐怖」是什麼東西。且年日漸漸流逝,逐年記憶消失,只留個歷史名詞而已。

其實這一殘暴的政治迫害,不僅是台灣的,也是世界級的人間最殘酷、最悲慘的政治暴戾事件。而這些殘暴的歷史事件,還活生生地留在親身經歷者的心中深處,是不會忘記的。

歷史可以原諒,但不可不知,更不可忘記或湮滅。沒有真實的歷史,哪有永垂不朽的文化。

我們兄妹居於對台灣歷史的責任心,與使命感,做為這段真實台灣歷史的見證人。不得不提筆寫出悲傷家庭歷史點滴,或片段悲傷記憶。這些記憶已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別人看起來只是一個故事罷了。然而很多片段,可是我一字一涙寫成的。

綠島家書的往返,因都要經過嚴密的數層檢查關卡。稍有不慎,惟恐加深受刑人的刑期,甚至槍斃。所以都報喜不報憂,寫些報平安的家務事。更不敢去碰心事、生活感言的人生真實面目。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一群優秀的台灣青年菁英,尚不知共產黨為何物?就硬被冠上「共產黨匪諜」,抓去殺的殺、關的關。那時一九五O年代的中國共產黨,只是中國國民黨的仇敵而已。干台灣人何事?只是蔣介石與毛澤東的私人恩怨而已。又干台灣人何事?

這種蹂躪台灣這塊土地,摧殘台灣人民的滔天罪行,蔣介石體系的中國國民黨共犯黨員,為何沒被歷史審判?繩之以法。如德國的紐倫堡歷史大審,把希特勒以及其共犯,一律接受該有的審判。國家的歷史、文化、政治、社會、經濟,才能回歸公理正義,與大是大非的國家正面發展。

在台灣殘留的那些共犯,還在這塊土地上揚威。準備再花上億元民脂民膏,為一個在世界歷史上,有名的殺人無數的劊子手,舉行「二度國葬」。一個殺人魔,若硬要被抝成民族英雄、民族救星、世界偉人,真是羞辱「國葬」尊名,而貽笑全世界了。

算一算家兄蒙難,遭不幸劫數四四一O天的牢獄之災。除了肉身的苦刑之外,青年人原有的豪情壯志,都被磨損無遺。沒有大學文憑,又被打壓,找餬口的工作都沒辦法,真的人生的大好前途都被毀了。

然而在執筆寫這些塵封已久的傷心往事。心中最痛的還是對父母親的思念與不捨。在那個時代,物資極為缺乏貧窮的四千多個日子,夫妻倆互相安慰,互相扶持,克服逆境,每天日夜憂心的繫念,是錐心且無法撫平的痛。還要忍受社會異樣的眼光,還要強顏歡笑過日子。

父親還在長吁短嘆中,不停的著述寫作,留下大量高質優美的古典漢詩與古典文章。給台灣的歷史文化界留下宏富智慧財產。

我也常在想,也許詩歌才是給父親背後,無形的真正支撐力量。寄情於台灣秀麗山川,詠讚台灣之美。舒發情緒於文字,靠文學的力量,走過悲情逆境。這就是我父母親,異於常人的偉大的地方!

十二年的家庭黑暗時期,我們全家獄內、獄外緊密團結,平安度過。哥哥能平安回來,真是謝天謝地。神的恩典滿滿,深深感恩不盡。

1978年3月10日 星期五

十、出獄後打壓仍不止息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張翠梧
十、出獄後打壓仍不止息

一九六二年五月十六日重歸自由之身,整整坐滿十二年零一個月牢獄,比判決書的十二年多了一個月。這多一個月也沒有說明理由,只說因臨時提高出獄分數標準而已。政治犯要提早一天獲釋是絕對不可能的,因這是獨裁者的聖旨,沒人敢違背,多關一個月,(人權在那裏?)執法者就有獎嗎?也更見執法者的霸道與作威作福,及無視「人權」為何物。

回來後立即積極找工作,但是白色恐怖的情治網還不放過我們,毎找到一份工作,警察馬上會上門找老闆,警告老闆說:「你們僱用的某某是政治犯關回來的,你們還敢僱用他?」第二天上班老闆就通知解僱了。政治犯的冤獄,已被關滿了判刑的十二年了,縱使有罪,不是也已償還罪狀嗎?何況是無辜冤枉的!還要被貼標籤到什麼時候?天理何在啊!

地下警察經常在家附近監視巡邏,有時在門口站崗不走,說是奉命行事,要向上級報告受刑人回來後的行為。直到有一天,看到警察又在門口徘徊,媽已忍無可忍,真不知那裏來的膽子,就出去對警察大聲吼說:「我們家的小孩是正直又上進的好人,無犯罪平白關都被你們關十二年了,你們動不動就來我們家門口站,你有沒有想到我們鄰居們會如何想?你說我們犯了什麼法?什麼罪?講出來嘛!」警察結結巴巴講不出話來。從那次以後,化明為暗,就沒那樣明目張膽,在門口站崗了。

從綠島回來這群無辜的人,遭遇同樣的命運,到處碰壁找不到餬口的工作。這些難兄難弟和哥哥商議後,只好用「自力救助」的方法,每人向親人募集資本合開一家工廠。大家同心協力,吃苦打拼,克服許多阻撓與打壓。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把企慕硫酸化學工廠做起來。將親友好心募集的資金都償還後漸入佳境,也解決了「難兄難弟」的就業問題,每人才有了立身之地。才有養家餬口之一份收入。

1978年3月9日 星期四

九、十二年冤獄歸來 歡極淚如水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張翠梧
九、十二年冤獄歸來 歡極淚如水

從參加學校推銷的高中「讀書會」社團而遭無妄之災,成為「白色恐怖」受難者。整整坐了十二年零一個月的政治冤獄。受難者在牢內吃盡苦頭煎熬。家屬在獄外也是受苦受難。受盡社會親戚朋友的冷漠待遇。內心與精神上所受的人格尊嚴委屈是無以言喻的,也是父母親錐心之痛。

一九六二年五月十六日哥哥終於服滿冤獄回來,還給哥哥自由之身。我們全家三代都到台中火車站迎接哥哥的歸來,真的是「歡迎回來了,辛苦您了!」從此我們家可以和別人家家庭一樣過幸福的生活了。父母親如釋內心的重擔,開朗的笑容,歡愉之情,寫在臉上。

父親在五月十六日晚上,即拿出紙筆寫了一首五言詩:「一別十二年,歸來胡不喜。舐犢慰情深,歡極淚如水。刼患感餘生,昨非今應是。面目憐清癯,柏松姿可擬。往事休重論,立志從茲始。虔誠禮神祇,殷勤謝鄰里。山城春已深,草堂月正美。舉觴慶團圓,詩篇歌樂只。願汝體親心,德行勤礪砥。日新師盤銘,家聲期振起。」

1978年3月8日 星期三

八、患肋膜炎保外就醫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張翠梧
八、患肋膜炎保外就醫

接近刑滿還有兩年,哥哥意外的壞消息,由獄方通知說哥哥得了肋膜炎,獄內醫療設備簡陋無法治療,需要保外到台東就醫。但必須由父親寫陳情書與保證書,保證保外醫治期間,行為守法不踰矩。

父親急速備齊證件送達獄方,才能及時送到台東醫院做檢查療。哥哥說獄內牢友是集各行各業的台灣青年菁英,尤其台大醫科的內、外、家醫科的優秀好醫生,就有好幾位。這次幸虧有這些牢友的正確診斷出,有生命危險的肋膜炎。即時保外就醫,沒延誤治療,順利治好。

哥哥是長期牢獄生活,身體衰弱,抵抗力降低,引起發燒不退,咳嗽不斷、胸痛、膿痰等症狀,若再延誤數天演變成膿胸,麻煩就大了。這次哥哥的不幸,有驚無險,是值得感恩的事。我們全家獲悉,哥哥保外就醫,就全家出動。父母親、小妹和我由彰化出發繞南部到台東,二妹則由台北走蘇花公路經花蓮到台東,家人的加油打氣,是最好的精神力量,疾病心理良藥!

1978年3月7日 星期二

七、相對燈前揮涕淚 天涯猶有未歸兒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張翠梧
七、相對燈前揮涕淚 天涯猶有未歸兒

一九五八年秋天,父母親因於五月中到綠島探監,歷盡往返三十小時,風濤險阻的船渡之苦,只為了看愛子一眼。

母親五月從綠島回來後,常嘆氣說:「心中有如刀割的痛。」終於在中秋前真正病倒了!前後有月餘,臥病不起。父親親侍湯藥之餘,知道母親病情嚴重。加上又想起含辛茹苦,養育成人的獨子,猶鋃鐺在獄,也就悲從中來。

父母親倆相對燈前,如此雙重的憂,雙重的痛,父親不禁發出:「相對燈前揮涕淚,天涯猶有未歸兒。」之悲語。此情,此景,真是情何以堪!

1978年3月6日 星期一

六、歷盡風濤越險阻 千里跋涉探愛子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張翠梧
六、歷盡風濤越險阻 千里跋涉探愛子

一九五八年,哥哥入獄已進入第八年了。這八年的艱辛日子是「人間煉獄」的煎熬。母親因過度憂傷,累積成疾。

父親見母親日漸憔悴而不捨,乃想排除萬難到綠島探監,以圓母子會面,好讓媽媽稍為放心。

於是在五月十八日由台東搭當時唯一的交通工具-「小漁船」,赴綠島。

一登陸綠島,由碼頭望去,一片濛朧昏暗荒涼的景色。再到牢房,一排灰色石砌,陰森簡陋的牢房。辦妥手續後,等一會兒,就看到一位受刑人急急忙忙的從遠處走來。天啊!走出來會面的竟是八年未見面的愛子!好好的孩子,怎麼變成這樣瘦弱!兩眼深陷帶有黑眼圈,差一點就認不出來了。久違了,母子緊緊的相擁而泣。許久之後,母親擦擦眼淚,拉拉兒子衣襟,當觸碰到兒子的胳臂,軟軟鬆鬆無肌肉的感覺時,心中有如刀割的痛!會面時已近中午時分,獄警請父母一起吃中飯。從頭到尾,都有獄警在旁陪着,談話都要很小心,也不能深談甚麼。吃完中飯後再談些家常,就依依不捨的分手了。

當晚父母親住在簡樸的客棧,一夜海上的巨大強烈風聲,父母親整夜輾轉反側難眠。一夜巨浪拍打岸邊的巨響,是大地之神的怒吼,也是天神對獨裁者的逆天理,逆人倫的怒吼之聲。不順天理,草菅人命的暴政,連天地都會發出「不平之鳴!」。

回程於十九日凌晨搭期船往高雄,因北風轉強,更為驚險萬分。船身搖動的很厲害,突然一波大浪沖上船身,浪花四濺,剎那間媽媽的手提包落海了。漁夫們一陣騷動後,用竹竿使盡力都不得要領,在驚濤駭浪中,媽媽不忍心船夫們的辛苦與危險說:「沒關係啦,不要再鈎了,讓它去好了。」可是船夫們還是不放棄,再接再厲,終於把皮包鈎起來了。媽媽一再的感謝漁夫們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天色愈黑風浪愈大,神勇的漁夫們與天候大風大浪搏鬥,十五小時後終於平安抵達高雄。上岸第一件事就是購買日用品藥物等準備寄包裹(魚肝油、B12、征露丸、糖果等)去綠島。

二十二日回到彰化便馬上寫信報平安。節錄如下:
振騰吾兒:
日前偕汝母前來視汝至為欣慰,…余等於是日搭期船經十五小時返高雄。即十九日下午八時抵高,倘再慢三小時,便遭遇強烈北風,洵可謂幸運,知殷注念,特此告慰。斯行歷盡風濤之險阻、海陸之困難,頗感重來不易,甚望吾兒體察親心,更加淬厲潛修,俾得優異之成績,方不負父母企望之殷切也。在高雄時寄去包裹乙件…希收用。家中大小平善,可免介懷。春寒料峭,身心善自調攝為囑,手此,並詢安好。父手泐 五、二十二

後來父親有綠島雜詠七言十六句,內有:「風雨夜深催夢醒,太平洋作不平鳴。」

1978年3月5日 星期日

五、「政治犯」家屬 獎學金也不能拿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張翠梧
五、「政治犯」家屬獎學金也不能拿

因哥哥的冤獄,成了無處可訴的「政治犯」。而父親仕途也受了很多的委屈。家裡每天籠罩在生活週遭的高壓氣氛下,我心中似乎常被一塊石頭壓着,時時刻刻都惦念着在遠方的哥哥。所以上課也常分心不專注。因此考大學落榜了。同學們都覺得不太正常,認為應該要上的。因此先上班做公務員,也幫忙家計。一晃五年過去了。以前的高中同班同學的名子,一一出現在留學考、就業考、高考、司法官考試等的錄取榜上。所以決心非再升學不可。於是抓住最後機會,考上新創校單獨招生的實踐家專。在社會上做過事的我,更能珍惜求學的機會,更加賣力用功。所以功課好外,也不怕吃苦,待人謙卑,人緣好,並當班代表,熱心服務同學。

記得大二上學期,導師張秀蓉老師叫我到訓導處告訴我:「你的各方面表現都很優異,校務會議已通過,本學年度唯一名額的獎學金,確定要頒給你了。恭喜你。」我謝了之後,正想把這突來的喜訊,快去打電話告訴爸媽好消息時,導師又叫住問了一句:「你的資料上有一位哥哥,現在做什麼工作?」我頓時不知所措,低下頭說:「我哥哥在綠島……」情不自禁,眼眶紅了。導師臉色凝重,但沒說什麼,讓我走了。然而獎學金就此不聲不響沒下文。導師也沒再叫我去談話。白色恐怖,連家屬獎學金都不放過,不能領!認了!

1978年3月4日 星期六

四、每逢佳節倍思親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張翠梧
四、每逢佳節倍思親

我們三姊妹中我最大,年齡與哥哥最接近,哥哥也最疼我,以前住宿學校(也叫學寮),伙食費是繳白米制度。每次歸省後返校,哥哥都幫我提米送到學校,再回自己的學校。肩膀頂著米包,在台中市自由路上,路灯的照射下與哥哥的修長身影,並排走着,毎次心中都充滿溫馨幸福與驕傲。
記得一九五一年中秋節的夜晚,同學們都在東寮旁的游泳池邊賞月,我聽到好友淑美在找我說:「翠梧去那裡了,這麼美的月亮,怎麼躲在房間呢?」其實我是想起肩膀頂着米包的哥哥的修長的身影,他怎麼會莫名其妙的被送到綠島黑牢受苦受難而心疼,情不自禁地蒙在被窩裏暗自流淚,哭泣都怕被同學發現。
這件事一直到四十多年後解嚴了,好友來我家做客,我談起當年中秋月夜往事。淑美恍然大悟地說:「難怪常覺得妳很沉靜,若有所思,真委屈妳了,我們感情這麼好,勝過姊妹,妳怎麼這樣重要的事,都沒讓我知道分憂呢?」我說:「白色恐怖的殘忍恐怖,非身受其害的人是不能了解的。我知道要是朋友知道了,一定不敢跟我做朋友。我怕失去朋友,怎麼敢說呢!常常只有自己偷偷地哭泣而已!」

1978年3月3日 星期五

三、年夜飯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張翠梧
三、年夜飯

記得一九五一年農曆除夕,媽一大早就去市場買年菜。我們姐妹在家大掃除。媽採買回來,大家一起準備年夜飯,媽媽是難得一見的笑容,好久好久沒看過媽這樣的開朗了。傍晚豐富的年夜飯準備好了,照風俗要先祭拜祖先,媽媽口裡唸唸有詞,祈求祖先保佑哥哥平安,平反冤獄,早日回來。拜祭完,擺碗筷時媽媽特地說:「碗筷要放六人份,多一份是留給哥哥的。」我和妹妹遵命排好碗筷。當爸媽和我們三姊妹坐定後,要開動了。媽媽凝視着剩一空位的碗筷,頓時觸景傷情,想到遠方的兒子,眼淚如破了堤的河水,飲泣了起來。接着我們三姊妹也都哭成一團。而爸爸則不停的嘆長氣。最後年夜飯大家都沒心情吃,把哥哥入獄後,壓抑在內心的悲傷,全部發泄出來似的,母女四人哭了好久。最後媽媽說:「收起來吧!大家都沒心情吃了!」於是我和妹妹就把原封不動的「年夜飯」收了。

從我有記憶的幼兒開始,過年是孩子們最期待的節日,有新衣穿,有各種米做的傳統米糕、餅類。以前只有等到過年方吃得到這些東西。還有農家養雞鴨也都要留到過年用,所以過年是全家有吃有玩的最快樂日子。

在日治時期的每一個過年,都如此無憂無慮地快樂過新年。怎麼回歸到那時號稱為「台灣回歸到祖國懷抱」,我家的過年卻要把我們母女興奮準備好的年夜飯,全家悲傷相對,原封不動收起來!

中國國民黨獨裁者統治下的台灣人民生活,連我十一歲以前的日本政府殖民時代的生活都不如。我把中國國民黨統治時期稱為「次殖民時期」!

1978年3月2日 星期四

二、母親的眼淚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張翠梧
二、母親的眼淚

在綠島的人權公園紀念碑,題這樣一句話:「在那個時代有多少母親爲他們被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

回想當時才二十歲,在大學一年級樂觀開朗進取的哥哥,在上課中無緣無故的,被萬惡的中國國民黨抓走。我的母親不僅是長夜哭泣,更是「日夜哭泣」,且可以說以淚洗臉,日思夜思,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因被硬貼上政治犯標籤的家庭,鄰居以異樣的眼光看我們。親戚朋友雖然關心我們,因怕被連累,也都不敢來探視,惟恐也被誣告而同遭無妄之災。這樣無助的內心深痛與煎熬,沒多久母親就病倒了,且幾至崩潰。

我帶母親去看當時台中名醫巫永昌醫師。他診斷以後,背著媽媽對我輕聲的說:「帶她去好玩的地方玩,買好吃的東西給她吃就好了。不用吃藥了。」意思就是母親已病入膏肓,沒救了。我頓時腦裡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只默默求神幫助!我向虛弱的母親撒個謊說:「醫生說沒事,只是傷心過度,回家好好休息就好了。」

回去後告訴兩個妹妹實情。要妹妹們也要振作堅強起來。我們三姊妹更認真做家事、更認真用功讀書,以行動安慰媽媽,讓她感受到我們是要勇敢起來,才不會被惡魔擊倒。也不會被猛於虎的苛政擊垮。自立自強,讓媽媽覺得人生的希望沒有幻滅,還不是我們家的末日到來。這樣的心理治療,媽媽慢慢的看開來,也慢慢地走出悲傷幽谷、走出陰霾,不但擦乾自己的眼淚,還會反過來安慰父親。病也就真的慢慢好起來,且不藥而癒。
台灣的女性的堅韌抗壓性與吃苦耐勞的堅強美德,在我的母親身上,可以看到典範。母親最後以九十高齡與世長辭。我不禁要歌頌,啊!母親阿!我偉大的母親!

1978年3月1日 星期三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一、晴天霹靂

白色恐怖黑牢外的家屬生活點滴  張翠梧
一、晴天霹靂

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戰後,中國國民黨政府來台,草菅人命,行暴政,不得民心,進而於一九四七年「二二八」大舉屠殺。鎮壓台灣善良人民之後,繼續濫捕手無寸鐵的百姓。自一九四九至一九八七年三十八年間施行全世界歷史上最長的戒嚴令,也就是白色恐怖時期……

我們家是傳統的父嚴母慈的幸福家庭,我們兄妹一男三女,兒童時期在醉草園長大,在夏日夜晚,祖父、小妹拉胡琴,父親擊打揚琴,我搖鈴敲鐘打拍子,琴聲悠揚四野,一幅農家天倫樂的景象。一九四一年父親赴上海發展,家裡的大小事,侍候公婆、舉凡農家的種菜、舂米、撿柴等粗活,均由母親承擔。我們兄妹努力用功讀書,也幫忙分擔家事。戰後父親滿懷欣喜與盼望,自上海回來。我們也不辜負父望,先後進了理想的學校。哥哥在台中高級商業學校,我入台中女中,妹妹入彰化女中。

哥哥在中商求學時非常活躍又優秀,他是游泳校隊選手、棒球隊捕手、樂隊小喇叭手、功課亦好。是一位品德、體育、學業均優的學生。課外活動,參加了學校極力鼓吹的「讀書會」。後來才知道,這個「讀書會」就是中國國民黨為了要一網打盡台灣的青年一代菁英所設的陷阱,殺人殺大人還不夠,還不放過嫩芽的一代菁英,是要讓台灣人才斷層,獨裁者才能安穩久佔台灣,罪惡之深不可言喻。

一九四九年哥哥自中商畢業後就考進行政專科,(中興大學前身,現在的台北大學),遠離家鄉到台北繼續深造。次年四月十二日下午,上課中被叫進校長室。有兩個便衣警總人員在校長室,雖經校長據理力爭,理論一番,說明張振騰是一位好學生,不可能是匪諜,還是莫名其妙地被警總爪牙強押上吉普車載走了。隔天學校通知爸爸,兒子被抓走的消息。此毫無預警的突然重大變故,如「晴天霹靂」。父親怎麼也不相信這是事實,當場暈倒地上。大家不知所措,驚慌之餘,全家哭成一團,怎麼有可能有這樣的不幸?

從此爸爸無助的到處奔走,然不得其門而入,音訊渺茫。哥哥很長一段時間,生或死,全然沒訊息。爸媽幾近崩潰,因常到台北各監獄打聽都沒消息。到處碰壁,開始悲觀起來,是否被「彈掉」了!全家真的比熱鍋上螞蟻還着急。

那時我在台中女中念初中,整個腦筋充滿著凶惡的警總爪牙的恐怖陰影,提不起精神聽課,巴望週末快來,好從學校住宿飛奔家裡,是否有哥哥的消息。我們慢慢的打聽到,這一批參加讀書會的學員共有十三人,全部被抓,其中有一位哥哥的同班同學劉哥哥住台中市第四市場附近。多一處消息來源,絕不放棄打聽。因此每次周末回家之前先繞道多耗一小時的路程到劉媽媽家打聽劉哥哥「有沒消息」。劉媽媽每次都憂愁滿面地回答:「沒消息,也不知道被送到那裏,也不知是否被槍斃掉了,是生或死都不知道了。」她的淚珠如同雨水般流不停。我也悲從中來,每次在走到火車站搭火車的回家路上,都邊走邊哭!

後來我哥哥被判十二年的政治獄,大好前程就這樣被斷送在有如人間煉獄的黑牢裏。

另一事實:劉哥哥被判無期徒刑,直到有一天在立法院有位中部的委員,嚴厲批判政府,關在台灣綠島的黑牢政治犯,是全世界最久、最不人道的政治犯政策。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全世界各國的政治犯或戰犯,都已全部被釋放了。唯獨台灣的冤枉「政治犯」還關在綠島。蔣經國總統也在世界人權組織的注意關懷與國內的雙重壓力下,開始釋放他父親蔣介石時代的綠島政治犯。劉哥哥被關了二十五年後牙齒都掉光了才被釋放出來。

劉哥哥是代表台灣參加上海第一屆全國運動大會的游泳選手。當時遇到一位同代表隊的女選手知音。她是我台中女中的學姊,同時也是三鐵選手並獲得冠軍回來。她是當時台中女中的風雲人物,也是全校的偶像。兩人回來後熱戀且有了身孕並描繪共組幸福美滿的家庭。可惜出獄時女友早已嫁人,生下的女兒也已成年結婚。他如今已八十歲一人獨居。如此悲慘人生,這樣的遭遇豈只劉哥哥一人!然他本人何辜!只是參加學校所設計的「讀書會」的陷阱而已。

兩個同為參加歷史上唯一一屆的國民黨政府全國運動大會的選手,一對國家的優秀青年情侶,本來憧憬着未來美好的人生前景,就此被一個無人性的獨裁者毀了一生幸福前途。這種悲慘人生的悲慘程度是世界少有的悲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