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演劇振興社會策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以演劇振興社會策

聞社會教育有三，演劇其一也。古者淳風沕穆，民智未開，矻矻勞勞，終年辛苦，聖人有憂焉，於是為之聲樂，以宣其湮鬱，為之歌舞，以娛其性情，舉凡春祈秋報之日，歲晚務閒之時，輒出而演奏，以紓民心，以解民困，由是而演劇始濫觴焉。

厥後楚國有優旃，晉有優施，均善謔語，挽回人主之惑，洎乎李唐以天子而打扮登臺，自稱為「李天下」，實為千古貽羞，明皇教三千子弟於梨園，雖屬風流韻事，然靡靡淫樂之音，翩翩舞蹈之致，在在足以迷神眩目，終至宮闈賈禍，奔走岷峨，君子讀史至此，不寧不歸罪於演劇之害焉。雖然，演劇非能害人家國之具也，振興社會之利器，演劇實居其一，彼歐西演劇大家，如狹斯丕爾、羅伯非加、篩斯比耳、加羅地倫之流，往往以為振作社會，舍演劇更無良策，即如泰西文豪麥耶俾爾、韋烈亞力，以及密爾敦、阿納克倫、威爾古利諸詞壇大家，亦多自身出演，以轉移社會之風化，吾愈信演劇為振作社會之一大工具也，蓋報紙筆墨之新奇，演說言論之警策，固足以引動社會之觀瞻，邀大眾之聽取，然不及演劇之感人也。淺而易入，顯而易窺，聲音笑貌，舉止勾座客之眼簾，忠孝節廉，形容啟眾人之心竅，其誘人於有形之內者實多，化人於無形之中者更不小也。今日為社會振興計，非鼓吹演劇不可，然則其策安在？

一、在改良組織以合振興社會之導線也。世皆知演劇為一種娛樂之機關，而不知寓有導引社會之奇效，今日者亂彈歌戲，到處流行，淫聲拉雜，入耳多鄭衛之音；穢語卑污，當壇盡狎褻之態，社會風俗之壞，多由於此，誠宜改良舊目，組織新標，如臺南共榮會之文士劇與華新青人之文化劇，推陳出新，其腳色大半為階級上流，其劇目又時勢傑作，針砭之中，兼資文化；詼諧之內，又寓勸懲，提撕警覺，在在期常識之能周；豁目驚心，處處思文明之普及，社會之頹敗，寧不由是潛移為優良之域乎？

二、在改編音樂以涵養社會之人群也。歌臺舞榭，步驟之間，音樂洵為最重要，乃今日之音樂則何如？以言乎箏琶則濫奏，既音調異於南腔；以言乎金鼓則長鳴，節板又殊失北調。而且急管繁絃，半依俗套，四平棚子，拉雜不清，中或有京音諸班，亦大都近於不漳不泉之類，音樂之不改良，社會所以多齷齪之憂，桑濮之行所以數見不少也。今誠能音樂一門，先行改善，或取法歐西，或折衷今古，而準酌之、制定之，不因俗以成音，惟切實以協調，俾霓裳絕唱，重見於人間；大雅元日，重作於此日，使聞其聲者醒其心，聆其韻者動其魄，不知不覺之中，能引人以入於穩健之理想者，又何待言耶？

三、在創設劇報機關以提倡之也。社會愈進化，則機關自愈創而愈靈活，彼歐西之所以日臻發達者，以有劇報機關以提倡之也。蓋一人之智識有限，萬眾之頭腦堪資，有劇報以為機關，凡戲曲大家、劇壇名手，有所製作，方可藉是發表，以介紹內外，廣傳演劇，即至音調節奏之微，舞蹈步驟之細，揭出以自相推勘，互相研究，其貢獻於劇界者自不小也。夫演劇與社會，洵有密切之關係，社會者，演劇之舞名也，劇目者，社會之看板也。社會之一舉一動，一明一暗，皆可映照抉取，以資於大眾之前。吾觀歐西劇界之發達，有朝露醜於朝堂，暮已傳演於舞座者，未始非劇報機關之傳達，故其速有甚於桴鼓也。其為社會之耳目，不綦近乎！

以上三者，雖未能盡合方策，然欲社會振興計，實不外此，誠能以三者次第實行，欲劇界之發達，社會之繁興，不其易於反掌乎？

嗚呼！潮流澎湃，時代尖端，社會日形而日異，人心愈逞而愈姦，不有演劇以映寫之、指斥之。冷嘲熱罵，刻社會之真形；繪影窮聲，揭社會之黑幕。俾社會之人心，翻然醒、憬然覺，以趨歸正道，社會之惡化，將伊胡底？有心社會者，盍亟揮文明之利器，以固社會之振興哉！（一九三Ｏ）

欲維持世道挽回人心宜破除一切惡風之弊害論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欲維持世道挽回人心宜破除一切惡風之弊害論

慨自末俗澆漓，惡風滋蔓，而世道人心，不堪問矣。炎涼世態，金錢只顧眼前；冷暖人情，道德忍拋腦後。圖利益於一身，開口則鯨吞逐逐；飽脂膏於私腹，存心則虎視眈眈。加以誠信全捐，詐欺百出，弄狐鼠之奸謀，心機莫測；呈蠍蛇之伎倆，陰險難防。窮上極巧，任他擾擾人間；敗以污名，奚管花花世界。甚有毀棄綱常，剪除防範，父子操戈，公然法堂對訴；夫妻反目，遽爾頭髮任撩。兄弟則鬩牆而鬪狠，朋友亦背道以分馳。家庭輒起風波，社會時形惡化。齷齪兒、惡光棍，憫幾多之怪物；惡少年、無賴漢，亦今日之名詞。怪奇真相，書不勝書，重疊報端，述難盡述。

噫！世道人心之害，至今已臻極點，吾不知其將何以維持，將何以挽救，庶可防遏於將來也。雖然，匡救之道，豈有兩端，惟在乎破除一切惡風之弊害，此為目前拯救之良劑耳。原夫原俗之弊，所以成世道之憂，釀人心之變。昔鄭衛淫風流行，惡俗繁興，桑中濮水，在在多獵艷之場；贈芍采蘭，翩翩盡勾情之韻。國人士子，競趨淫亂，古禮正聲，幾乎蕩然無存。君子讀風雨狂且之詠，而知鄭國世道之滅亡；鶉鵲新臺之間，而知衛國人心之喪失，固未嘗不於斯三復而與傷焉。

夫一鄉有一鄉之俗，一國有一國之風，風俗之善惡，與世道人心，洵有密切之關係，題故古者輶軒下采，問俗詢風，一入其國，實悄難諱，蓋風俗之善惡，關乎世道人心者既深明而顯也，今我臺之惡風何如、陋俗何如？雖未至於鄭衛之太甚，然其毀傷世道，敗壞人心者，正復不尠。蓄婢固寵，躪人權也，與父分爨，失孝道也，養媳賣淫，無人理也。尼姑做彌月，齋堂假密會之場；少女笑春風，門巷露半開之習。風水沉迷，地理之癡心未解；金錢浪擲，天宮之信念難除。況且歌劇淫戲，到處流行，設醮賽神，增華踵事，自由唱而女子揚揚，無產唱而豪強蠢蠢。公妻主義，□作口頭之禪；無數喪期，漸形積重之兆。噫！有世道人心計，豈淺鮮哉！

鳴呼！江水滔滔，勢奔放而不返；斜陽戀戀，情相繫而可哀。凡我青年，亦及時奮力以共救正，婆娑之洋，美麗之島，庶幾復見淳熙之日也夫！（一九三Ｏ）

讀書人須立德立言立功以垂不朽論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讀書人須立德立言立功以垂不朽論

人生擾擾多男子身，世間難得為讀書子，讀書人為今古所共稱許，諒哉！雖然，讀書人之名譽固可貴，而讀書人之樹立，猶不可輕，何也？蓋讀書之人，既明事理，文博古今，具平生之德範，當自別於庸俗者流，即至一行之微、一言之細，猶必負有千載不移，顛撲不破之卓識，然後無忝為讀書人也。

吾觀古之所謂讀書人者，大都道德根諸學問，言行謹諸平生，著作等身，文章堤垂不朽，碑銘載口，仁聲久佈無涯，是故韓公原道，文起八代之衰；程子註疏，言戒六經之失。裒列女以為傳，劉向之心血長存，誌人物以為書，世南之精神永在。他若勸君立貳，狄仁傑之功德巍巍；舉笏碎神，孔道輔之正言侃侃。以及范仲淹之醫相同功，王陽明之言行一致，然後愈信古人之樹立，皆所謂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垂諸千秋而不朽者也。

不謂今之讀書人比則異是，利藪孜孜，道德早拋諸腦後矣；侯門僕僕，富貴久縈夫夢中矣，主義迭唱金錢，愛錢不愛臉；生命視為樽俎，操管如操刀。不但此也，肆口傷人，甚於放紙之虎；靦顏媚客，有似搖尾之狐。楚楚衣冠，居然文士之盜；翩翩面目，直是儒教罪人，不平鳴，無腔笛，均為若輩之機關。是是非非，花花世界，亦為若輩所投擲。噫！讀書人之樹立，古今不同如是。

吾不知今之讀書人，何異於古所云耶？寧所不大可研哉！嗟呼！功名利祿，過眼雲烟；德行言功，等身事業，顧名思義，千古乃多良善讀書之人；敗德污身，於今何為齷齪之輩，世道衰替，古今懸殊，顧安得盡起今夕之讀書人，而為之諄諄以造語哉！（一九三Ｏ）

其二

富立業，貴立名，人之常情也；農耕田，工操藝，亦人之本分也。乃若不富不貴之間，不農不工之輩，而為讀書人者，將何以樹立，方可傳諸不朽乎？曰厥惟立德、立言、立功，蓋讀書自明理，讀書之人，既不汲汲於富貴，又不戚戚於貧賤，惟寢饋於叢殘經傳之中，日與古聖賢相接近，其平生之所養所學，富貴農工逈殊，苟勞勞焉，狗於庸俗之流，語言無可採；碌碌焉囿於拘迂之見，功德不足稱。則蜉蝣身世，鸚鵡才華，一生歲月，亦只等於眼裏雲煙、光中石火已耳，其何能並天地以圖存，垂乾坤而不朽哉！

古讀書人知樹立之不可忽，留貽之不可輕也，是德行之尊，崇重高夫泰岱，語言之細，勤謹凜夫絲毫。即至一功之立，猶必以利民生、胞物與為懷，一績之成，亦必以造福祉、垂永久為念，其立名何重，顧行何尊也！試觀孔門德行，夫子首稱顏閔，貶褒魯史，早著春秋。闢楊墨之異端，孟子之宏功偉大，擯老佛之邪說，韓公之原道堪崇。文章絕業，司馬曾號名山；著作等身，公羊亦裒鉅製。箋註疏於蟲魚，鄭玄之精神宛在；費心思乎蝌蚪，朱子之功德無量，以至匡衡，劉向之徒，程子、廉溪之輩，其所樹立，均足與日月爭光，天地同壽，即裨益後世，扶持綱常，又何可勝計？太上所謂士子須立德立言立功者，此之謂也。

夫人即名為讀書，則天之所以畀我者，意亦良厚，天既以厚我者與我，則我尚若何樹立，若何尊崇，庶無忝為讀書人？必凡於德行言動，在在須負有千秋不朽，顛撲不磨之意，而文章千古業，德行一生心者，尤讀書人之不可一刻捐諸懷也。不然，詩書其外，齷齪其中，衣冠其身，禽獸其行，欲求一世完人之名亦不可得，尚望其垂千拜以不朽耶？噫！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洵足為讀書人作一當頭棒也。

吾輩同為讀書中人，既不能求富貴以榮名，又不能學農工以餬口，文字有緣，功名無分，亦惟於三者之樹立，認為讀書人之天職。德行淳謹，下筆盡牖世之文；言語箴規，開口悉掖民之藥，且建功施金石，德績佈聲詩，庶可與古人共爭芳於千古也。 鳴呼！功名赫赫，過眼雲煙；筆墨勞勞，等身事業。衣冠邱上土，英雄之霸氣無存；富貴草頭露，帝王之結局如是。廿四史中，心血盡存風雅士；五千年下，清高多屬讀書人。凡我詞林士子，可不兢兢圖驥尾之附，以共垂於霄壤間哉！（一九三Ｏ）

醫德論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醫德論

天地少熙和之氣，人間有缺憾之身，故疾病必賴醫以補添救治，此范文正公所以有不為良相何為良醫之感也。蓋宰相之職，燮理陰陽，安斯民於衽席，而醫者可以起世之瘡痍，寄人之生死，故其分雖不同，至於濟世實同歸于一也，醫之德，固可不重哉！

乃自世風衰替，道德淪已，而世之為醫者，大都置道德於腦後，謀金錢於腕中，若不知醫之天職為奚若者，入門便攫錢，病家之貧富不管；臨床施注射，病軀之衰弱無關。孜孜為利，居然笑臉鸕鶿；草草處方，自詡仙方扁鵲。人命草菅，求診刁難，千呼萬喚，即或患者之病症危於風燭，猶且以無可代步為辭，從前之說，得諸傳聞，後者之談，實親目見。噫！自昔治人，今已視為害人之蠹；當年救世，今且目為病世之流，猶復聯盟牟利，困苦貧民，因藥價之難以高檯也，則假醫師會以定之；因旅費之無以加昇也，吾不知其何以為治國治人？又不知其何以為壽世壽民也。

夫人非非鐵石，孰能無病，一旦疾苦，必醫者是賴，故吾人疾病死生，雖可諉諸天命，其實均懸於醫，故業醫者必以道德為根本，以仁愛為心腸，無論病家之貧富貴賤，一旦有求於我，宜以親切惻隱為懷。即或夤夜乞診，猶當急所求，用藥如用兵，行醫如行德，此故人所以有痌瘝在抱，為醫家所宜口誦而心維者也。吾觀世之業醫者，當其在學時，靡不以濟世治人為念，一旦出以問世，即變本來面目，前後之間，判若兩人，所以然者，利慾薰於心，故道德忽諸念也。

雖然，十室之中，必有忠信，市井懸壺之內，安知無重德修道如范文正公其人者，是又未可以前說前聞，而一概抹殺醫界也。弟恐鳳毛麟角，世間罕睹，世之業醫者，當以道德為重，財利為輕，復以古之醫家為法、近世之庸醫為戒，庶不負良相以為醫之價值耳，世之行醫者其勉之！世之行醫者其勉之！

其二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無常禍福，故疾病必仰給於醫，醫之責不綦重哉！然醫之責，固宜重，而醫之德，尤不可輕，何也？盍醫所以治人之病苦，弭世之瘡痍，令性命繫焉，生死寄焉，互臨門乞診，委性命於我掌握之中，付頭顱於我湯劑之內，為醫者宜若何慎重、若何關心，以道德為根本，以惻隱為方針，庶不負病家之寄託也。

茍醫家視財利如生命，等道德於弁髦，不幾乎殺人於無形之中，誤人於有味之外乎？吾觀古之行醫者，名稱問世，多存濟世之心；術號回生，均有民生之念，醫道何其尊，醫德何其重也，是故春秋國手，共仰扁盧；戰國仁醫，群稱和緩。湯液活人，陸忠宣堪推地佛；丹方濟眾，孫思邈不愧神仙。等為相以為醫，文正公之仁言甚溥；同行兵以用藥，華元化之心術無虧。若董奉杏林，芳名籍籍；蘇耽橘井，香味醰醰。以及稽中散、張仲景之流；靡不殷殷焉以痌瘝為抱、惻隱為懷，其視醫德何重、醫道何尊也！

不謂時至今日，人心不古，而醫家之德，均置諸腦後矣。吾嘗見幾班不德之懸壺者，鼎鼎頭銜，一醫學士也；翩翩資格，一專門家也。其招牌廣告，則大書特書，重救濟為名詞，以親切為主旨，然究其實，道德何在？親切何存？一普通藥料也，輒開以數金，一普通注射也，恒加以十倍。即不論病家之貧富與否，鄉村之利便奚若，往診尤必有代步，方可聘延，在彼富者措手裕如，固無難事，嗟彼貧家，一藥資而莫給，況何能延診，以重加旅費診料手？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誠足為今貧苦病家灑一同情之淚也。

彼醫家又慮同業聲氣之不同，診料金之不齊，猶且假醫師會以統一，至使同業者爭持如騎虎，勢不相下。嗚呼！主義金錢，草菅人命，自昔懸壺問世，今且傳病國困人，多少貧病之家，因貧而難就醫，卒齎恨於九原者，吾不知其幾許？忖厥由來，蓋皆此不德之醫，所潛椎默促以死之也，敗德寧有甚乎！吾願世之業醫者，善其以道德為重，財利為輕，視他人如骨肉，救急則情念殷殷；起大塊之瘡痍，關心莫任輕草草。勿謂他人毋敢用白虎湯，亦勿謂濟人最宜阿堵物，修身體道，務德行仁，又時以古仁醫為矩矱，現劣醫為蝎蛇，庶無愧於陸范盧扁，又普惠於鰥寡孤獨輩，醫德之樹，其在此乎？世之醫者，慎無輕忽之也可。（一九三Ｏ）

欲救國家經濟危機須各人實行勤儉論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欲救國家經濟危機須各人實行勤儉論

嗚呼！我國經濟之難，至今已臻極點矣。六億萬之國債，高築難償；二千里之河山，經營殆遍。加以黃金解禁，物價暴落，影響所及，罔聞朔南，當此經濟危機，危於一髮，苟不亟等以從事彌縫，國家前途，何堪設想，論者曰：是宜束講移民之策，藉以食減，又可開利源以補充財政，救國家之危機，策莫善於此者，雖然，此可以漸進並行，而非所以救目前之急也。

夫汲流水於西江，而甦涸鮒；散青芻於南國，以救餓牛，雖愚者亦知其不可，當此我國家焦慮，甚於涸鮒餓牛，苟非全國各個人有實行勸儉之毅力，何以拯經濟之危機？蓋個人之能力雖微，儉約亦限，然苟能切實勵行，一人如是，一鄉如是，一邑一都亦如是，至八千萬之人民克如是，即節一文，全國便有八十萬之多；日勤一分，全國具有百三十四萬時之鉅。令節者均增，人日不過十錢，時不過十分，合全國之人民統實行以計之，欲贖回國債，亦不過數年之間耳。

噫！無形之光陰，日蹉跎而虛躑，況有形之金錢，日浪費而不靳者，能不大可惜耶？吾觀我國之人民，食力非不殷勤也，營生非不黽勉也，然迷信之風，牢不可破，俗尚難醫，建醮酬神也，費千金而不惜；婚姻喪祭也，捨鉅萬而猶輕。間有涉足章臺，流連不返，沉迷酒國，醉夢勸醒，擺白鏹於香欉，錢樹與雨花並亂；散青蚨於食館，庖刀與膾縷齊飛，奢孰甚乎！至若勞工走卒，市賈販夫，日謀升斗而不給，猶且錶鍊懸胸，革靴盈足，絲羅遍體，金絲挂眼，洋服章身，嗚呼！若而人者，曾亦知勤儉二字為何等之標語耶！夫曾亦知國家經濟若何之危急耶？

能勤而不儉，終有入不供出之艱，能儉而不勤，卒貽坐食山崩之困，是故克勤克儉，千古傳立身之大寶。詩曰：「無怠無荒，良士瞿瞿。」孔子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又曰：服之不衷，身之災也。古來聖賢之勉人以勤，勵人以儉，何若是其深切著明，蓋恐後世有暑侈踰規蕩檢之徒，故垂戒殷殷，而予作頂門一針以鍼砭之也。何況今日國家之貧窮乎！今日經濟之困迫乎！雖然，僅托空談，謁千言而無補；能行事實，縱一個而堪尊，我八千萬之同胞，當此經濟危機，岌岌不可崇朝之日，誠能躬修實踐，奮志勵行，一縷一文之微，能思來處不易；一時一刻之細，休教勿卒空過，即如神佛之虛無，煙酒之浪費，既耗損夫時刻，又鮮益於身心，尤當進一層以節約，一人唱而十人和，石人行而千人繼，浸假而一邑矣，浸假而一都矣，浸假而一國皆實行勤儉矣，國民之勤儉愈實行，則國家之經濟愈發達，倘所謂救國家經濟之危機者，非耶？他日者國民之勤力能充，國民之儉風可採，民之富，國之富也。國民經濟之發達，亦國家經濟之發達也，又何患國債之巍巍、國土之戚戚哉！嗚呼！白日忽而西馳，青波滾而東去，國家強弱，榮辱攸關，死會存榮，匹夫有責，我青年同胞，盍奮發毅然以勵行之哉！（一九三Ｏ）

其二

經濟！經濟！勤儉！勤儉！盡人知之，而盡人不能實踐之；非獨昔日之時代然，即今日之國家，亦莫不皆然，此經濟勤儉之字義，所以長為吾人之口頭禪也。雖然，淺近之中，多含至理，籌謀之妙，不外實行，茍空談而無補於事實，又何怪國家經濟之日蹙耶？

夫國家強富，與經濟發達，實有密切之關係，彼歐美諸邦，官民一體，凡百施設，極臻致力儉勤，是以國家經濟，亦與之俱臻發達。今我國何如乎？債臺高建，項數達億萬之多；國費條分，款目越三千以外，加以黃金解禁，景氣動搖，生活困難，金融積滯，當此經濟危機，甚於巨艦坐礁之日，使非國民全體，以實勤儉以補救，經濟前途，何堪設想！蓋勤則無事不成，儉則用財不茍，彼國家若何艱難，若何龐大之事，一遇精勤，則反掌平矣；若何奢侈，若何驕盈之輩，一遇儉約，亦當拊心自悔矣。天下事勤之至者，千仞可移；儉之極者，萬金可企，誰謂實行勤儉，而不能救國家經濟之危機耶？

夫泰山之峻，不讓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水之廣，不擇細流，故能成其大。誠使全國之人，能以實心勵實事，能以實力現實行，士農工商也，各執務以殷勤；驕奢淫佚也，倏擯斥以崇儉，惜有用之光陰，憐無形之耗損，一人如是，一鄉如是，一國亦復如是，起視國家之經濟，能不蒸蒸與歐西而共發達乎？嗚呼！勤為國本，儉乃家基，家國興衰，匹夫有責，凡我同胞，其共策勵哉！（一九三Ｏ）

人生觀論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人生觀論

人為萬物之靈，別總總林林，而與天地並立，則吾人之有此身，似亦可以相慶而無憾矣。然人之生，童齡幼稚，大都氣稟相齊，無小差異，迨乎稍長，不無悲觀樂觀，戰乎心坎之間，雖其身世境遇，實為天造地成，卒底於此，良亦吾人趨向執持之偏，有以致之也。吾常持此以概觀人生矣，彼常存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難且遠也。彼挾其難遠以臨我，則我常眩亂茫然，如隙中之觀浪，又焉知高下之所在，由是樂者常求而弗得，悲者屢斥而復來，貧富之辨戰於中，悲樂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今夫富貴者，人生之所共樂也；貧賤者人生所共惡也，然得之不以道，則雖有富貴不能處、貧賤不能去；若或不然，則吾人利達者，將如魯如土以求富為得策乎？抑超越高舉以保真為良規乎？此又人生之一疑問也。

莊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又曰：「為善為近名，為惡無近利，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孔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揚子曰：「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彼漢之鄧通，鑄錢銅山也，秦之商鞅，位極人臣也，然一終遭滅族之誅，一意受車裂之禍。顏淵居陋巷，而風起懦頑，原憲隱蓬門，而名高列傳，然則顏淵之窮，原憲之貧，為我之所大欲，鄧通之富、秦鞅之貴，為吾之所大惡也，悲樂寧有定乎！第是此又未可綜括人生也，內典曰：吾未來以前，已有我也，過去以後，仍有吾也。現在之吾，為真吾乎？為假吾乎？不知形體者，特我之軀殼耳，如逆旅然、宅舍然，富焉不過數十春秋而已，非真我也；吾之所以為我者，精神也，心血也；精神歷千劫而不磨，心血存千秋而不朽，故雖大塊載我以生，勞我以死，而吾之精神自若也，我之心血猶存也，倘所謂托精神於日月，寄心血於名山者，非耶？又豈戚戚貧賤、汲汲富貴，日抱悲愁之觀者，所可同日語哉！

所謂人生也，嗟乎！塵寰擾擾，功名之鎖難開；大眾芸芸，名利之繮莫脫，愁城坐困，辱井長埋，為無聊之日月，以憾恨夫人生者，吾不知其凡幾也。莊子曰：「為輪為彈，與化往來，蟲臂鼠肝，隨天付予。」斯真人生之的耳，彼嘵嘵者可以釋然也。（一九三Ｏ）

欲圖實際之自治須各個人應有自治之精神論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欲圖實際之自治須各個人應有自治之精神論

吾臺自地方自治施行，於茲已閱十一星霜矣。自治之形骸略具，而自治之真相未盡活現者，豈關當局無促進之能力，抑亦吾人無自治之素養耶？

考泰西諸國，官有自治之政策，民有自治之精神，上唱下行，真誠懇摯，不以形式壯外觀，雅以精神覆實跡；街庄故自治之名實，早傳播於環球之上，雖曰泰西人民之常識有殊，實亦人人抱有自治之精神所醒釀而成也。今我臺灣之談自治者何如？唱自治者何如？眾口囂囂，大都務諛談以粉本；文章灑灑，無非飾家國以昇平。間或有一二關心政治之志士，組織自治種種會，自以為研究之機關，然究其實，亦不外襲懸羊鬻犬之劣腕，假公以私之慣技已耳。噫！假自治之皮毛，相蒙蔽以為意，何乏自治之精神，圖實就而趑趄，吾恐自治二字，雖至千百年，亦長為吾臺人之口頭禪也，寧不大可哀哉！故今日吾臺欲圖實際之自治者，非個人個個有自治之精神不為功。雖然，自治亦非自私一已之見也。孔子曰：「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此真自治之精神，真實際之自治也。誠使我臺人各能發揮自治之精神，涵養自治之毅力，若寒之於衣，飢之於食，一時一刻，未容稍缺；圖形存神，去華就實，不以頓挫餒其心，不為利慾移其念，公德義舉，則毅然而為，弊俗頹風，則挺身而改革，促進文明，犧牲自任，一人唱而十人和，百人與而千人繼，浸假而一街自治矣，浸假而一國自治矣。自治之精神愈煥發，則自治之實績愈卓著，浸假而天下備滿治，倘所謂圖實際之自治者非耶！

當此思潮澎，社會日趨而日異，民情愈轉而愈新，區區街庄自治，猶未能圖諸實現，臺民程度，將淪胡庛？是望我同胞，各自竭其精誠，聚其神髓，聚精會神，互相團結，以雷厲風行於人海中，一洗假自治之虛名，一新真自治之面目，牌與泰西相媲美、歐美共稱雄，為我高砂美麗之島，一煥神光，是不禁馨香而禱祝！（一九三Ｏ）

東西學源流得失參考大略論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東西學源流得失參考大略論

世之談學說者，動輒鼓吹西學、提倡歐風，謂東學故步自封，守舊不化，甚且鄙夷之、毀棄之。嗚呼！是亦未嘗探其源流，考其得失，而妄為擬議於其問耳。夫東學之源，肇自黃帝，盛於堯舜，而集大成於孔子，四千餘年來，經天緯地，蔚為文章，樸茂淵微，涵容道德；其理學之宏深，詞華之蘊蓄，文字之精詳，思想之高尚，小而正心修身之學，大而治國平天下之本，無不於是乎具，洵為萬古不滅之成法，若夫西學發源於印度，流布於埃及、希臘，而大盛於羅馬、波斯；其文章制度，禮樂象緯，何一脫乎東學之範圍。茲略舉數端而互參之：

一、書法。倉頡制字，沮誦右行，胠盧左行。今西人書皆右行，與沮誦無異，是書法之源於東學者此其一。
二、文學。尚書中有誓命、訓誥，西學中亦有申命、會誓，名異而實同也，是文學之源於東學者此其二。
三、宗教。耶教之創為天堂之說，雖與佛教之地獄異。然耶穌、摩西之十誡，實剽竊佛氏之精言，是宗教之源於東學者三。
四、社會學。墨氏首倡兼愛，今西人亦重平等，平等即兼愛之所擴而充也，是社會學之源於東學者四。
有此四者之同，則西學源豈能越乎東學之外哉？

又況騶衍、管子、列子、准南子所稱多與西學同，《漢書》云東學西通大秦及天竺、安息、大月氏，豈虛語耶？且夫東學之所以獨凌駕於西學者，以其重仁義道德也；仁以博愛，義以合宜，道以率性，德以修身，東學之道統孔長者，蓋皆守此四字，而服膺勿失者也。若西學則不然，以仁義道德為虛位，以格致進化為極工，試觀蘇格拉底之理學談，斯賓塞爾之社會學，大利司之格致科，達爾文之進化論，立意翻新，思想百出，以證之文王、周公、孔子、孟子之沉潛純粹者，其相越詎不遠哉！蓋西學之萌芽，無非拾東學之餘緒，是故仁諾法蘭斯、柏拉圖之哲學，則東學正心修身之旨也；歐几里得、華刺司脫之光學，即東學臨鑑立影之說也；他里斯發司班乃夫之電氣學，即東學電緣氣生之理也。至若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實肇拉底伯都祿剙教之基；璿璣玉衡，以齊七政，亦開歌白尼、客不列爾天文家之祖。理各雅特、麥來修之真儒，亦本孔子仁恕之學；麥耶俾爾、偉烈亞力之言詮，即閑邪存誠之真諦也。

總之，東學之源深邃幽奧，徹上徹下，所謂精神之學也；西學之源根於東學，因其殫精格致，故科學獨盛，然於事創作則有餘，於心身則不足，所謂物質之學也。物質或有時而衰，精神則歷久不變，其根源得失，又可想像而得也，奈何世之談西學者，乃數典而忘祖，徒飽糟粕，廢棄菁華，其不為寒蟲語冰、渡江舍楫之譏者，吾見亦罕矣。誠使學者能合東西學而博綜之，以我之精神，貫彼之物質，以彼之科學，證我之精微，則東西通貫，庶幾共臻於美備矣，又何有得失之論哉！此其大略也。

君子亦有惡乎論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君子亦有惡乎論

慨自風俗澆漓，人心不古若矣。假仁假義，譎詐相仍；不信不忠，虛偽相尚，以鼠黠而伺人，莫測其奸宄；藉狐媚以惑世，斷喪其本心。覆雨翻雲，人情變幻，欺貧重富，世態炎涼。噫！若而人者，是亦幸而不生春秋之世，不見惡於君子也。

夫君子忠厚居心，亦何嘗有惡哉？然而直道自在人心，惡其所當惡，即君子亦不能為惡人恕也。彼蓋見夫顯悖於理，而行之無憚，實違於道而行之不疑，以刻薄為明察，以僭妄為才能，以不孫為勇敢，以剛愎為自是，逞小人之伎倆，實顯違乎君子之心，其貽害於國家者，誠為世道人心之憂也。君子惡之，而子貢豈未之知乎？

且夫古之君子，用惡以維世，其法嚴而道大，其憂深而慮遠，是以春秋之世，亂臣賊子無所逃於鈇鉞之誅。即一言一行之失，亦復謹杜漸微之意，是故好稱人惡，惡之，所以開忠厚之源也。居下訕上，惡之，所以防僭越之分也。好勇無禮，惡之，所以杜作亂之基也。果敢而窒，惡之，所以謹妄作之弊也。君子有惡，君子固仁者也；仁者之於人也，治小人不嚴，無以進人于君子之路。辨小人不早，無以開人于悔悟之門，此言偽而堅，行偽而僻，我孔子所以誅少正卯於兩觀之間，正仁人之用心，所謂以能惡成其能愛也，而何疑於君子之惡也。

奈何世之為君子所惡者，反責君子無容人之量，謂吾自戀吾愛，於君子何關？而必盛起鷹鸇之逐，吾自棄吾親，於君子何與？而必爭言豺虎之投，殊不知君子為世道計，則不得不惡，為人心計，愈不得不惡也。君子豈樂為此哉？蓋亦有不得已之苦衷焉。嗟乎！世多善士，君子固以愛而泯絕其惡之心；世有惡人，君子亦以惡而曲全其愛之念，惡固不得為君子病也。世之疑君子有惡者，亦可以釋然矣。

保存古蹟非迷信論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保存古蹟非迷信論

大陸神州，不有芳蹤古蹟，即無以邀遊客之觀瞻，亦猶文人墨客，不有傑作名篇，即無以引後人之崇拜，此保存古蹟信乎其不可忽也。雖然，古蹟云者，豈特一山一水之奇幽，一邑一都之陳舊而已哉！寺庵樓觀，在在有千載之留貽；園囿井泉，處處有一觀之價值。舉凡與歷史文化有密切關係，均宜保之存之而勿失，是非特留芳躅於千秋，亦欲使後之來者，覽物起敬，弔古興懷，而有所感動人心也。

吾人摩挲舊物之際，徘徊故址之間，常有自然感召，流露真情於盤桓賞玩之外，可知好古之念，常在人心，而非可以迷信目之也。觀夫文宣聖廟，魯阜屹立千秋；世子王宮，靈光巍然一角。凜氣節於峨嵋，武侯之神祠赫赫；表精忠夫日月，岳公之崇殿巍巍。文驅鱷族，韓文公之靈址昭然；跡著虎溪，陶元亮之笑聲高古。他若孤山坏土，留處士之芳徽；葛嶺芳墳，傳美人之艷跡。以及岳陽樓、滕王閣、雨花臺、大觀園諸勝蹟，靡不珍重保存，珍為拱璧，是豈中華人士獨暗於是、迷於是，而汲汲然守此千年陳跡，徒為解人迷信之資料乎？吾思中華為數千年來文物之舊物，定有深意存乎其間，而非膚淺者之所能窺識也。

夫一跡之古，必有一事之奇珍；一蹟之芳，必有一朝之歷史。是故文物之邦，必多文獻可考；文明之國，必有史蹟堪尋。夏社蕩然，殷宮頹廢，此孔子所以有「杞不足徵」、「宋不足徵」之嘆，良有以也。

吾臺自改隸日本，即於明治卅九年，頒布保存古蹟令，間有頹廢者，亦皆次第修築，恢復舊觀，迄今散見於寧南淡北，若孔聖廟、靖王墓、紅毛井、赤嵌樓以及二王、五妃諸廟寺、貝塚劍潭諸勝蹟，均在人間而不致湮沒者，保存之力也。獨世之剙異論者，謂保存古蹟即迷信之端，直欲打破保存之說而後快，甚有提倡變賣白沙書院之殘餘，拆毀文昌祠以充街庄財產者。嗚呼！黃鐘毀棄，瓦缶雷鳴，道德淪亡，金錢作祟，吾不知創是說者，其居心何在也？

夫苟以保存古蹟為迷信之漸，何以天下名區多膾炙人口，東西勝蹟數千年歷史獨存，即如日本京都江戶，到處不少古蹟芳蹤，外人來遊者，靡不以稽古先觀為快。信如是，則彼文明國人，亦未脫盡迷信陋習耶？噫！真理未明，機心易昧，一尨吠影，群犬吠聲，可知造是說者之因已噎而教人廢食也，不亦可哀哉！

吾願當局諸公，熟察古蹟保存之必要，不為狂說所誤會，世所共知者姑勿論，即如僻壤荒陬，有可採取者，亦宜一律保存，庶吾臺勝蹟得以彪炳南疆、光輝島國。歷史之關係重，保存之觀念興，湖山題詠，卷帙增光，奚比文人之名著傑作傳誦於天壤間已哉！有保存之責者，尚其知所重也可。（一九三Ｏ）

社會之善惡皆由個人之心理誠偽所習而成論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社會之善惡皆由個人之心理誠偽所習而成論

人類則泯泯棼棼，社會則形形色色，人聲則嘵嘵喋喋，世態則怪怪奇奇，吾人處此擾攘之中，同為人群之一分子，欲憑一雙冷眼，一管毛錐，以解剖社會之真相，談何容易。雖然，社會乃綜合群眾而成，社會之狀態，即人心之特徵，社會之情形，即人理之表現，故觀社會可以知吾人心理之所在也。

蓋吾人之心隱而深，幽而莫測；社會之狀顯而露，明而易窺。譬彼電戲之映寫幅布長懸，固無甚形色也；中宵昏黑，亦無由辨認也。而乃機械一動，畫本傳來，牛鬼蛇神，五光十色，靡不畢現於幅中，以供吾人之眼目，人心之於社會亦然，人心一畫本也，社會一幅布也，顯憑畫以映寫，無隱不彰。彼社會之離奇百態，亦依人群之心理以照出已耳。獨怪世之論者，謂社會之善惡，非歸於潮流之鼓盪，即隨乎時勢之推移，而不知根於各個人之心理。噫！為此言者是亦弗思之甚也。

夫人以千百群集，然後結成社會，社會之人心不一，斯社會之善惡攸分，苟社會人群之中孜孜焉，均抱一點之真誠，以圖共存共榮，社會之風紀何往而不善；然其中有偽者焉，行偽而僻，言偽而堅，汲汲焉日思以破壞社會為事，社會焉往而不趨於惡哉！嗟乎！假公行私，日趨而日盛；懸羊鬻犬，日漸而日多。人心鬼蜮，奸宄難窺，世道淪亡，權謀暗弄，黑昏之社會，重重禍機遍伏；赤化之陰謀，蠢蠢怪象環生。此社會所以貴忠厚之真君子，而人群所以惡狡詐之姦小人也。

吾觀山林禽鳥，鳴聲上下，自成優良之社會，一鸇出焉，而鳥族為之不寧。江海游鱗，隨波唼喋，自成天然之社會，一獺擾焉，而魚族為之不穩。彼禽魚之於社會，感應尚然如是，況吾人之於社會，不更皎皎者乎？

嗚呼！人心真誠，則社會良善，人心虛偽，則社會惡劣，一夫揚湯，萬人莫止，個人擾亂，畢世同悲，社會多一善人，社會之幸也；社會多一惡人，社會之不幸也，個人心理造就無差，顧安得盡使社會人類群趨誠善，免致社會有黑暗之悲也夫。（一九三Ｏ）

愛菊說

醉草園文集卷三　論說三
愛菊說

人莫不有情也，由其情之所鍾發而為愛，愛在山，仁者樂也；愛在水，智者樂也。若夫具仁智之姿，樂山水之勝，而尤鍾情於菊者，則惟陶潛所獨也。

夫晉之陶潛，性獨愛乎菊，其意若曰：「吾不為五斗米折腰」，而解組歸田，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則吾志之淡泊也，與菊隱有同性焉。所以山水餘間，柴桑躑躅，時或掇其英，時或飲其醨，籬下清高，孤芳自賞，冥然而性合，默然而情鍾。吾愛菊，菊亦愛吾，吾也菊也，兩而化一而神也。

彼夫紅衣君子，花內神仙，艷則艷矣，美則美矣，其如羞倚紅粧，風流嬌嫚，非吾性之所存，非吾情之所樂。吾之情性，超然物外，淡然無求，一如黃花之幽香晚節，舉凡花之可愛者，皆不足以易吾愛菊之忱也。

噫！陶之言如此，陶之愛如此。吾故曰：鍾情之謂愛，而有達乎愛之理者，吾於淵明之愛菊見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