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7月6日 星期六

彰化文獻創刊感言與修志之商榷

醉草園文集卷七 論說七
彰化文獻創刊感言與修志之商榷


本縣文獻委員會自客秋成立以來,同人凜於職責艱鉅,為集思廣益計,特於第三次委員會,決議先發行「彰化文獻」季刊,廣徵博採,為將來纂修縣志之基礎,顧「文獻」二字,顧名思義,為文物典籍之稱,昔孔子欲徵夏商之禮於杞宋,而嘆文獻之不足,以孔子之聖,猶慨乎言之,矧其下者乎?

我臺之有史,不過三百餘年,秦漢以前,如《列子》所稱之「大壑、歸墟」,及以「岱與、員嶠」二者之名而一,為臺灣命名之由來,為最古之歷史;至《秦紀》所載之徐市入海求仙,《漢書地理志》所稱東鯷以歲時入貢,以東鯷即夷州,夷州即臺灣,均屬虛無縹緲,頗難置信,迨吳黃龍二年,孫權使衛溫、諸葛直以甲士萬人航海求夷州及亶州,以亶州遠不能至,乃獲夷人數千而還,當時之夷州,亦指臺灣,厥後隋煬帝有命陳夌(左加禾)征琉球之說,唐詩人有施肩吾詠澎湖之詩,或云當時琉球,即指臺灣,至元置巡檢司於澎湖,方為我國施政臺灣之始。

明洪武二年,廢澎湖巡檢,悉徙民於漳泉,永樂明太監王三保亦至雞籠,凡茲種種,或傳之已久,或紀焉不詳,均距真實之文獻尚遠,迨西班牙、荷蘭分據南北,而我鄭延平為抗滿延明,於永曆十五年,驅荷蘭而開府東都,臺灣方正式入我版圖,彼時明室帝胄、忠貞義士,相繼東來者,七百五十餘人,如辜、徐、王、林諸賢,其佼佼者;先是永曆三年,沈太僕斯菴已先桴海來臺,荷人不以禮待,乃間關入諸羅,設帳授徒,以著作自娛,海東文獻,推初祖焉。

延平開臺,僅歷三紀,有清二百餘年,歷代頗多建樹,以劉壯肅為傑出,惟當時之遊宦來臺者,以海疆炎徼,大都懷去國遠謫之思,視臺灣惟瘴海蠻荒,於國防大計,類多忽略,以是啟日人之覬覦,甲午之役,割臺定議,乙未淪於日本,吾人至今讀丘倉海割地有權、回天無力之詩,猶有餘痛!日人於五十年間,慘澹經營,竭人力、盡地利,目臺灣為寶庫,且擬為子孫萬世之業矣。乙酉光復,屈指割臺迄今,恰為六十年,甲子一周已三易主,此間時代之滄桑,制度之改易,文字語言,用夷變夏,早與祖國脫節,猶幸薪傳而未熄者,實鄭延平貽留於吾人之民族精神,歷萬劫而常新,經百折而不撓,所謂義不帝秦、誓不臣倭者,臺胞實當之而無愧耳。

彰化設縣始於雍正元年,當時分諸羅中間百餘里之土地,東截虎尾、北抵大甲,為彰化縣;迨道光六年知縣周璽臺、鳳、嘉三縣均有志,而彰邑獨付闕如,乃致意於修志。周璽廣西臨桂人,道光六年三月署彰化知縣,尋四月即值閩粵分類,被參罷職,留掌白沙書院,以彰建邑百有餘年而志乘未成,乃於考課餘閒,與知縣李廷璧、賈懋功,縣學教諭吳春蘭、方岱、陳震曜、曾作霖等,相與廣搜遺典,博採舊聞,凡有關政治、風化者悉錄之,凡十有二卷,即今僅存之《臺灣全志》之《彰化縣志》是已。而道光以還,終於割讓,則又告中輟。日據之初,戎馬倥傯,兵戈俶擾,民前十五年,依據中日和約,臺民有去住選擇之權,一時殷厚之家多內渡,於限期之五月八日離臺者達千餘人,而居民無力返國,不願臣倭者,相率組織義勇民壯以事游擊,一呼百應,到處予以創傷,日人至感棘手,嗣以組織欠佳,且後援難繼,大廈將傾,一木難任,而日人剿撫兼施,誘脅並用,直至民前十二年,兒玉源太郎代乃木而任總督時,於五月廿日公佈總督府改正地方官制,廢撫墾署改置辦務署後,劃山地為番界,以隘勇代警丁,始漸歸平靖,然小規模之抗日行動,猶隨處發生,亦可見臺胞之忠義不屈矣。此間我族之忠勇烈士,慷慨以就死難者,為數甚夥,當時日人概目之為匪賊,生而為英,死不為靈,後之修史者,茍不闡發幽光,則此為民族捐軀之無名英雄,死而有知,寧不齎恨於九泉耶?

日人之治臺也,局量褊淺,始終以殖民政策統治臺胞,盡羈糜之能事,惟於建設則殫精竭力,航海梯山,矻矻營營,使海甸榛莽之區,一變為富強康樂之地,成為近代化之文明國家,平心而論,其功誠不可掩者,洎抗戰軍興,太平洋戰端隨之而起,日人為收攬民心,急抱佛腳計,乃提倡皇民化運動,威脅利誘,百計橫施,彼時臺胞置身荊棘,不得不虛與委蛇,實有難言之隱,而世之論者,或多不諒,責為沐猴而冠、為虎作倀,似未免過甚其辭,使秉筆者罔察當日處境之艱難,而輕予褒貶,豈不令人齒冷,嚴遂成詩所謂「傳中功過如何序,為有南軒下筆難」者,此情彷彿似之。

本縣於清季置治之間頗久,曾於道光年間,修志一次,尋又中斷,讓臺後五十年間,僅總督府有史料編纂委員會總司其事,地方則多付闕如,間有若干市街庄,或各自保存若干文獻而已;其間故舊耆老,雖目擊時艱,或知之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能筆之於書,或能書而恐罹殺身之禍,為明哲保身計,即偶有敘述,亦多秘藏而未肯示人,或有心述作,亦多無力付梓,因此泯滅失傳者不知凡幾,加以時過境遷,耆老凋零,檔案俱失,蒐羅匪易,今所存者如先哲吳立軒先生之《瑞桃齋文集》、陳伯康孝廉之《陶村詩稿》、洪月樵先生之《寄鶴齋文臠》,已成為本縣最寶貴之文獻,其字裏行間,猶有遺緒可尋;即如彰化崇文社,在日據時代,始終以抨擊時政、保存國粹著名,該社逐月徵文,延攬各地宿儒閱卷,選取佳作,登報發表,彼時應徵者,多屬海內外有心人士,所徵文稿達二百餘期,三十年如一日,徵題包括當時政治之得失、經濟之盛衰、文化之消長,東西時事,今古叢談,正義讜言,切中時弊,實為臺灣淪陷時期之貴重文獻,雖其間備受日人之猜忌,惟當日執牛耳之黃臥松先生,以一身負千鈞之責,不屈不撓,極力撐持,日與惡勢力環境相搏鬥,是誠大有功於本省文獻者,嗣百期文集出版,後半之百期,竟因印費無著而未付梓,迨先生歸道山後,文稿亦隨而散失無傳存,僕少時曾與其事,及今思之,益感佩臥松先生之卓越精神,《詩》曰:「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型。」有以哉!

本省於光復後之五年,行政區域重行劃分,現有之彰化縣,即原有之舊臺中州、舊臺中縣之一部,南以濁水為鴻溝,北以大肚溪為界限,西臨鯤海,東與南投縣境毗連,舊時疆域已形為三,所謂往時之彰化八景,今僅存其五;所有人口、土地、文物,已隨區域調整而轉移,非復舊觀矣。惟本縣為農業縣,世稱為中部榖倉,且詡為東方丹麥,竊謂操觚之士,見仁見智,觀感不同,所謂南方之強、北方之強者,各有其民族之特性存焉;本縣業農,居十之八,配以商工漁牧,濟以文化交通,一府二鹿,舊日繁華史蹟,至今猶膾炙人口,此去修志,似宜置重點於廿六鄉鎮市之特徵,以濃厚之鄉土色出之,藉以追溯我先民篳路藍縷之勤儉,而知稼穡之艱難,實為培本強國之基也。

今也臺灣已成為反攻復國之基地,三民示範之前驅,集世界國際之視聽,而為自由民主之明燈,且本縣人口達七十餘萬,為本省各縣市冠,幾佔全省十分之一;當此中興在望,國家所賦予本縣之使命,尤為重大。客歲元旦,總統文告諄諄以改造文化、整理遺產,發揚民族精神,昭示吾人,益感修志工作之彰善亶惡、撥亂致平,其維繫國家民族之盛衰,實深且鉅,值此季刊問世,即為修志作展開之發軔,僕不敏,凜於任重道遠,惟本敬恭桑梓之心,願追隨諸君子後,以共相策勉,謹抒管見,擬與諸賢共商之。

1974年7月5日 星期五

對於書畫家愛護獎勵論

醉草園文集卷七 論說七
對於書畫家愛護獎勵論


人莫不有一技一藝之長,至於書畫,窮精神於禿管,竭歲月於丹青,其慘澹經營,匠心獨苦,固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名,此國家之於書畫家,必須與愛護獎勵也。顧書畫雖小道,而深造功夫,則非雅人儒士莫達;試觀鍾繇刻苦,功費卅年,崔白通神,力需廿載,張顛之髮毛盡落,朱象之儋石猶無,使今人務此而不有以愛護之,則淋漓墨瀋,寒不可為衣,飢不可為食,其不至窮死牖下、老填溝壑者幾希,是故文明國家,於文學、科學之外,又有美術專校,使聰穎子弟,肄業其間,教之以傳神運筆之方,課之以讀畫讀書之法,陶而鎔之,神而化之,此所謂醞釀之工夫也深厚,而腹有詩書氣自華也。間有成績優良拔為特待生者,或請撥國帑,以助其成功;或延諸學府,以厚其廩餼,復有書道會以推獎之,美術展以鼓勵之,一登龍門,便可聲價十倍,尺幅鵝綃,居然焜耀千秋,愛護並臻,此文明國之美術,所以日究精微,而書畫家之資格,所以日見尊崇也。

我國內地,自昔有美術學校唱之於前,又有美術協會援之於後,如泰東書道會、東京親交會,均以貴族為總裁;殊如二科展、院展,進而帝展,比比為獎勵書畫、愛護美術機關,一年度開一次,全國搜羅,遴選精嚴,給憑授賞,國家之扶養深,文明之進步速,斯一藝之成,亦足以揚眉吐氣,一幀入選,便可以仰事俯畜也。我臺年來雖有臺展之倡,規模狹隘,特囿於畫術,至書道之獎勵,則寂寂無聞,坐令臨池士子,不得與內地寫生妙手,均蒙愛護之澤,此有心人所以為管城子而長太息者也。當此東洋文化提高之日,古代文藝復興之時,況乎書畫為東洋文藝之菁華,不有以獎勵愛護之,吾恐研求書畫之士,日見凋零,其影響於文化前途,何堪設想!有其責者是又不可不亟亟議及之也。雖然,獎勵為愛護之因,愛護為獎勵之果,茍能與內地之唱施並行,又何患書畫家之日趨零落哉!

余臨池十載,堂奧未窺夫鍾王;潑墨長年,姓字空道夫顧陸。腕下龍蛇,揮如椽以自舞;胸中邱壑,看落紙而誰珍?所望前桄後勁,快舉獎勵之誠;藝術文明,同擎愛護之實。婆娑之洋,美麗之島,安見無大書畫家,如雨後春筍為東洋文化生色哉!企予望之。(一九三六、一)

1974年7月4日 星期四

欲為國民者須知國民三大義務論

醉草園文集卷七 論說七
欲為國民者須知國民三大義務論


聞之國非民不能自立,民非國不能自存,故舉「國民」二字,不言而國與民之要義,皆包括無遺矣。雖然,國民之意義固可貴,而國民之三大義務,尤不可不知;不然,僅知享國家之權利,而不知盡國民之義務,惡在其有國民之資格耶?國民之三大義務云何?教育、納稅、徵兵是已。

夫教育為強國之急先鋒,納稅為治國之原動力,徵兵則國之守防繫焉,敵之捍禦寄焉,三者均不可缺,而為國民之所當盡;是故文明國家,有義務之教育,有義務之徵兵,幼而學之,壯而行之,或限以六年,或期以三載。至夫納稅,則上下通之,其所以涵養國民之精神,陶鎔國民之資格者,固甚深且大,此泰西國民之所以強盛,世界所以尊為先進國也。

我國自明治天皇登極以還,始施行義務教育、義務徵兵,而納稅之義務精神,亦由是而充實;曾日月之幾何,而櫻花武士大和魂,已一躍而躋於三大強國之域,謂非我國民能洞悉三大義務,力行不懈之所致乎!向使為國民者,僅知國家權利之可享,而不知義務之當盡,舍其大而小是謀,明於細而暗於大,語徵兵則色變,談納稅則意違,教育懵然,民情蠢動,吾知不旋踵間而遭覆國滅種之禍,彼羅馬、印度,其彰明較著者也。

當此國際抗衡之日,文明發達之秋,國稅之增發斷行,兵役之徵調猶亟,勤勞捐餉,執銳披堅,固為我國民之分內事,況乎國有文盲,為國之恥,家無武士,為國之羞,從可知三大義務之不可不諳,三大強國之不可不重也。嗚呼!國民呼聲已極,植民之名號仍留,判別雲泥,共關時日,五百萬同胞,有欲登於國民資格者乎?亦汲汲於國民之三大義務求之,則為國民之要義得矣。(一九三四、十一、廿六)

其二

西人有言:「不知義務之國民者,滅亡之國民也。」旨哉言乎!夫義務與權利,相對待而生,享國家之權利者,必盡國家之義務,此國之所以貴有民也。義務為何?教育、納稅、徵兵是已。夫教育為治國之先驅,納稅為治國之後勁,徵兵則所以固疆圉,而干戈修焉,社稷奠焉,是故文明之國,室無文盲;強盛之國,家無懦夫,國家無事,則偃武以修文;疆埸有警,則舉國以提戈,而又勤納稅以助餉糈,樂負擔以供國用,國民之義務充,國家之經濟定,國何自而不文明強盛哉?

世有國民,不知義務之當充,惟權利先享者,碑銘設字,猶他人之糟粕是求;國帑空虛,猶躋身之橐囊是惜。干戈廢弛,武備不修,一旦國家有事,不鬻路權以補罅漏,則傭老朽以臨疆埸,文明闇蔽,民智卑污,國勢因之而阽危,民心因之而渙散者,奚可勝道?此中華之所以獨衰於今日,亦由於國民之不知義務,有以致之耳。

嗚呼!教育義務,舉國同文,寓兵於民,舉國皆兵,傾囊捐餉,勤勞立家,固為國民之分內事,奈何西人之所謂大,而世人之所謂小也。當此吾臺植民名號仍留之日,國民資格將登之時,國民之尊重不可不知,國民之義務,尤不可不講,況乎時局非常,風雲告急,是尤不可不家喻戶曉也。誠能協力同心,舉三大而力行之,語教育則戶戶關心,語納稅則家家共守,而又強筋骨以磨練之,應徵召以奮鬪之,視國事如身家,盡國民之義務,國民之資格,其庶幾乎!不然,語徵兵則色變,談納稅則意違,教育之精神懵然,國家之捍衛誰歸?而欲躋於國民之域者,不亦戛戛其難哉!嗚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國家義務,壯士同肩,我島民欲為國民者乎?盍亦於三大義務求之,慎毋為西人竊笑也可!(一九三四、十二、一)

1974年7月3日 星期三

鷸蚌相持說

醉草園文集卷七 論說七
鷸蚌相持說


嗚呼!吾不能解世之相持不下者何多也,吾又不解世之爭執難分者何甚也。一端競執,眾口齦齦,對立逞強,私心勃勃,憑黨派以傾軋,鬪蠻觸以干戈,社會如是,朝野如是,國際猶然,列強更甚,噫!是皆鷸蚌相持之見耳。夫鷸,微禽也,蚌,微蟲也,兩爭不放,卒至兩為漁父所得;昔羅馬之修教與公教為仇,竟遭血流漂橹之禍,漢室之西園與北郭相陷,終致籍滅黨人之危。天下事兩相爭而兩不相讓者,必至兩敗俱傷,此蘇代之以漁人擅利告惠王,蓋甚言相持不利之意也。

不謂時至今日,爭雄鬪勝,類鷸蚌之相持者,比比若矣,一地位也,前者爭而後者奪;一利權也,左者執而右者持,黨同伐異,冰炭不容,樹敵逞雄,枘鑿難入,譬彼羶肉高懸,群蟻爭奪,亦徒見其自相踐踏,以戕其身命而已;雖然,此尤其小焉者也,彼民國黨人,爭攬政權,互窺神器,始勢力相傾,繼以干戈用武,烽火連年,內訌未息,卒致引狼入室,招人外侮者,何一非鷸蚌相持,而使外人坐收漁父之利者乎?

不但已也,東亞之風雲未解,日華之紛糾難消,此也固疆圉以爭雄,彼也執頑迷而不悟,前途荊棘,大局支離,豈知碧眼虬髯之列強,固已鷹瞵虎視,窺我垣牆,將師漁翁之故智,以一舉手而兩得矣,不亦重憂乎?嗚呼!社會之黨爭愈烈,朝野之峙立依然,群雄鹿逐,大國鯨吞,天下之嘵嘵喋喋,擾擾紛紛,卒致授利於他人者,靡不由「相持」二字,階之厲也。吾願世之有國有民者,善其以狐兔相憐為心;朝野社會,善其以狼狽相依為念,我不相持,人何從而專利;我不爭執,人何自而雙收,則淳龐之世,其庶幾乎?余企望之!(一九三四、十、廿四)

其二

慨自風俗澆漓,黨爭激烈,如鷸蚌相持者,比比若矣,以地位為中心,逐鹿之群雄赳赳;以利權為主義,飢鷹之儕輩紛紛,陽爭陰鬪,擦掌磨拳,對立逞強,舞牙張爪。噫!是亦未嘗就其相對之利害,而一為比喻於其間也。

夫鷸與蚌,本非相類也;蚌方岀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鷸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鷸。」兩者不肯相舍,漁人得而並擒之。夫彼以不相類,兩相爭而兩不相讓,卒至兩敗俱傷,天下之同類相殘,爭持不下者,何一非鷸蚌相持之見也。街庄長之爭奪也,利權屋之掙扎也,朝野黨之對立也,國際間之糾紛也,前恃勇而後逞強,此相傾而彼相軋,卒致釀成激烈之鬪爭,而授利於他人者,非猶漁人擅利,而彰明較著者乎?

昔虞虢搆釁,兩爭不已,卒為強晉所亡,燕趙搆兵,兩勢不下,終為強秦所滅,以彼一國之大,自相魚肉,猶難免夫人兩得之例,而況地位利權之所競爭,朝野黨派之所攘奪,其不歸利於他人者,蓋亦寡矣。

嗟乎!神州割據,強鄰之虎視眈眈;東亞紛呶,歐美之鯨吞逐逐。黃人之合群未悟,白種之一舉兩圖,凡世界國家之所以遭覆滅之禍者,靡不由相持不解,有以致之也。(一九三四、十、廿九)

其三

鷸蚌以相持名,喻不利之甚也。夫鷸,微禽也,蚌,微蟲也,兩爭不放,卒至兩為漁人所得;昔蘇代以燕趙兵連不解,創是說以悟惠王,厥後用是語者,相望於冊,而傚尤不悟者,轉更僕難數矣。一地位之爭奪也,一利權之紛爭也,自薦他薦,暗裏逞雄;汝奪我攘,暗中飛躍,儼然鷸蚌之相持也。

朝野之傾軋也,政黨之對峙也,各存按劍之心,互挺犄角之勢,兩爭不放,兩勢難分,亦鷸蚌之相持也。雖然,相持者,相傷之端;相失者,相持之果,吾見朝野上下,交相爭而轉相害,卒皆授利於他人,惡其非亦蹈鷸蚌相持,而為漁人兩得之故轍也。昔虞虢日以干戈相尋,卒為強晉所滅;,息蔡日以私仇搆釁,終遭暴楚之吞。羅馬之修教與公教為仇,而社稷以墟;齊國之子糾與無知爭亂,而桓公用霸,天下之引狼入室,實迫處此者,蓋皆內訌靡定,爭勢無時,有以召之也。

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國必自伐,然後人伐之。彼神州黨人,主義互異,意見背馳,始以派別相傾,繼以干戈樹敵,兄弟鬩牆,強鄰蔑視,莽莽河山,將至四分而五裂,又豈非鷸蚌相持之一大證佐耶?嗚呼!東亞紛糾,外人之魔手爭伸;國際逞雄,智叟之腰刀竊發。群小鹿逐,大力鯨吞,黃種龍爭,白人虎視,舉凡朝野、社會、國際,環視而眈眈者,皆效漁人之故智,而務一舉以兩得者也。誰生厲階,至今為梗,論世者是不得歸咎於相持爭勢者,悔悟之不早也。

嗟嗟!胡越同舟,患難得共濟之美;狼狽相倚,存榮須與共之心。世之鬪爭傾軋,頑迷不悟者,盍亦知所警哉!是為說。(一九三四、十、三十)

1974年7月2日 星期二

愛國即是愛身愛家論

醉草園文集卷七 論說七
愛國即是愛身愛家論


嗚呼!吾未見愛國,如愛其身者也;吾又未見愛國,如愛其家者也。國事日非,猶一身之榮瘁是問,國難孔亟,猶一家之安樂是私,圖身命以備全,置社稷於不顧者,比比若也。雖然,國也者,人民之身家繫焉,國之存亡,與人民有密切之關係,國之消長,尤與人民有榮辱之攸關,然則愛國,實則愛身愛家,顧不可重哉!

獨怪夫世之侈談愛國者,徒襲取皮毛,而虛張聲勢,借愛國之名詞,以私盈囊橐,標愛國之文字,以冒取勳名。復有腦滿腸肥,捐國事則一毛不拔;醉生夢死,語私利則一躍而前。但知享國家之權利,而不知盡國家之義務,究之名為愛國,實不如其愛身愛家也。

夫民之有國,猶身之有衣服,家之有牆垣也。世未有愛其身,而不護其衣服者,亦未有愛其家,而不保其垣牆者,身之於服,家之於牆,猶且知愛,獨奈何於覆我庇我之國,反不知愛,亦多見其惑也。昔汪錡能以童年死國,孔子以愛國稱之;卜式能輸財助邊,漢史以愛國榮之。日耳曼之馬丁路得,以不屈之毅力,卒開信教之自由;瑞典之亞多法士,以犧牲其一身,終為人類以請命。他若荷蘭之維廉額們,里昂之羅蘭夫人,意國之馬志尼,類皆為轟轟愛國之士,當其勞瘁為國也,奮不顧身,進不顧家,然終措國家於磐石,而姓字亦烜 赫於簡書,又豈非愛國即愛身愛家之明證耶?

當此時局非常之中,風雲告急之秋,聞雞起舞,學祖逖以揚鞭;躍馬橫戈,師魯陽之揮日。同國民之步驟,合群力以生存,固為吾人當然之義務,是不宜獨善其身,汲汲為家也。非然者,河山半壁,國防之責任誰歸;纍卵危機,生民之身家誰保?皮之不存,毛將安附?從可知殷殷愛國者,即自愛其身家也。

嗚呼!物競天擇,域中是誰之乾坤;執銳披堅,國後憑吾為戈盾。世之鰓鰓於身家之念者,可不猛然思、憬然悟哉?(一九三四、九、廿二)

其二

蜂之屯在有巢也,毀其巢則蜂無所屯矣,故蜂必愛巢;蟻之聚在有穴也,搗其穴則蟻無所聚矣,故蟻必愛穴。夫以蜂蟻微蟲,猶知愛其巢穴,況吾人有其所隸之國,而不知舉以自愛之乎?雖然,愛國云者,非必執槍提鼓,以從事於抗敵之謂也,亦非必粉身碎骨,以拼命於疆場之謂也。

人之有享國之權利,即人之宜盡愛國之義務,徵兵無論矣,獻金納稅,在在皆愛國之前桄;教育農桑,事事均愛國之後勁。振自治之精神,平黨爭之齟齬,講軍武之常識,重實業之繁興,戮力同心,存榮與共,無使盜賊潛留我邊陲,強鄰窺伺我封疆,凡所以愛其國者,悉所以愛其身愛其家。夫人不能自存,必賴相團結,相輔助,相捍救於是乎有國,是則國也者,人民之第二生命也;國不知愛,安能有其身、有其家耶?

彼泰西人民知愛其國,國勢強盛,乃至一身之微、一家之小,世界亦從而敬之重之,而莫敢侮;中華漢甸,人之不自愛其國,卒至國勢孱弱,其民其人,世界且從而辱之賤之,亦莫敢慍。夫以一愛其國,身家人從而榮之;一不愛其國,身家人亦從而辱之。譬彼滄浪之水清兮,而濯纓者自至;滄浪之水濁兮,而濯足者忽來。從可知一心為國,所以興身家之愛,其身獨善,所以召國家之憂也。

獨奈何世之徇私忘公者,國事日非,猶一身之榮瘁是問;國難日蹙,猶一家之安飽是求,談愛國,則左右而言他;言義務,則趦趄而不進。甚有陽懸愛國之美名,陰行賣國之詭計,以他族為虎,而自為其倀,非特不愛其國,終且並其身其家,求愛而不能盡愛者,指不勝屈,此盎格魯撒遜人之所以獨盛於全球,中華民族之所以獨衰於今日也。

當此時局非常之日,國政多難之秋,國情不可不知,國體尤不可不愛,勿謂國貧,而身家可以獨厚也;亦勿謂國破,而山河可以獨保也。本愛身以愛國,痛癢則一體關情;充愛國以愛家,興亡則一夫共責,倘所謂愛國,即愛身愛家者非耶?不然,知有身家,而不知有國,皮之不存,毛將安附?況乎丁此弱肉強食、生存競爭,其能免夫毀巢搗穴之禍也鮮矣。

嗚呼!乾坤龍戰,壯士興懷,風雨雞鳴,英雄起舞,甘爆彈以捐軀,廟行之勇士足式;執干戈以衛國,汪錡之小子猶然,世有熱烈愛國之士,尚其與身家一念,毋為蜂蟻所竊笑也可。(一九三四、九、廿二)

其三

有愛身之愛,有愛家之愛,有愛國之愛,身之愛,愛僅及其身者也;家之愛,愛僅及其家者也。若夫國之愛,社稷之存亡繫焉,身家之榮辱寄焉,舉吾人之性命財產,無不與國之強弱為休戚;然則愛國,實即愛身愛家,顧可不重哉?

吾觀古之愛國者,公爾忘私,不以身家是念,以身殉國,惟以社稷是尊,君子讀「汝墳」、「黍離」之詠,而知愛國有甚於愛身,誦「昊天」、「板蕩」之章,愈知愛家猶輕於愛國也。汪錡以小子而執干戈,懷清以婦人而知社稷,輸財助邊,卜式之忠心可掬;憂讒懷郢,屈平之騷怨堪憐。賈誼策治安而興悲,袁安念國情而流涕,其愛國之心,如火如荼,奚特身家一念已也。

夫人不能自存,必賴國以倚庇,國不能自立,必恃民以守防。國也,民也,二而一,一而二者也;國與民,兩不可離,國之存亡,實繫乎為家之盛衰,亦身之所以同禍福也。獨怪世之為國民者,愛國不以舊植民自居,即以非母國自別,語愛國則敬謝而不能,捐軍資則趑趄而落後,鰓鰓然惟知一身之功名是問,一家之安飽是求,懸羊鬻犬,假愛國之美名;為虎作倀,行賣國之詭計,是不特無益於國,終且為國之蠹,噫!若而人者,僅知有身家,而不知有國,國家又何貴多此人耶?

夫享國之權利,必盡愛國之義務,況乎國勢強盛,身家亦與之俱榮,奈何世之不本其身家以愛國者,比比若也,當此內臺融和之日,國勢緊張之秋,大和魂之氣魄,不可不無,武士道之精神,尤不可不振,涵之蓄之,潤之收之,張皇之,鼓吹之,能使身家之愛全捐,國家之愛浹洽,倘所謂愛國即是愛身愛家者非歟?不然,徇私忘公,愛國不如其愛身,而欲望躋於國民之域也,難矣!風雲澒洞,頑懦盡愛國之夫;蒼莽河山,興亡繫匹夫之責,凡我青年,當知所用愛也可。(一九三四、十、一)

1974年7月1日 星期一

汝無面從退有後言功欲歸己怨欲歸誰論

醉草園文集卷七 論說七
汝無面從退有後言功欲歸己怨欲歸誰論


甚矣世情之偷也,面諛人以為是,背毀人以為非,貪人功為己力,移尤怨於他人者,皆皆是,是欲求一侃侃諤諤、面淨是非、任怨任勞、胸無芥蒂者,戛乎其難,此大舜、王曾古聖賢之言,所以為千古法戒也。昔者大舜戒廷臣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王曾立朝正色,嘗曰:「執政而欲使恩歸己,怨將誰歸?」其為諂媚輩下針砭計,為邀功輩作棒喝,防微杜漸,固甚深且遠也。

夫士君子立身行事,當光明磊落,以示心跡之無他,當從則從,當止則止,當辱則辱,當榮則榮,又焉有所謂面從後言、歸己歸誰耶?世有面諛齷齪、夸張功伐之流,立朝則唯唯諾諾,惟在上之顏色是伺;衿功則炳炳麟麟,惟他人之勤勞是奪,陽奉陰違,進則趨,退則毀謗,擅榮寵於一身,置叢怨於不問,卒之曲直無分,黑白混亂,國政因之而阽危,官階因之而倖進,奚可勝道?此八元八凱,所以獨出於虞廷,而慶曆四諫士,所以獨高於宋代也。

獨怪今之有官守言責者,每遇會議席上,重瞳屢問,非惟面從,又從而迎合之,攫人力為私功,歸他人以罷咎,卽欲求極諫如陽城,以廷諍可否,謙遜如馮異,以輕視功名者,終不可得,此口蜜腹劍,所以多出於僉壬,貪功圖祿者,多為人間之怨府也。嗚呼!謇諤一士,誰同骨鯁之趙良;歸反全身,若師守真之顏斶,面諛背毀,居功辭怨者,可憬然悟矣。(一九三四、八、廿三)

其二

嗚呼!吾不解世之面諛背毀者何多也,吾又不解世之居功辭咎者何甚也。夫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放利而行多怨,況貪人之功以為己力者乎?昔者大舜戒廷臣曰:「汝無面從,退有後言。」宋王曾告范氏曰:「功欲歸己,怨將歸誰?」蓋深恐世有貌從心違者,飾辭以毀人;假公圖私者,利己以害人也。

夫有大舜而後知「予違汝弼」,有王曾而後舍己從人,彼言偽而堅,行偽而僻者,我孔子猶且誅之,況陽務巧辭以悅人,陰奪他功以歸己者乎?是故誡無面從,所求吾是非曲直之實也;誡無後言,所以進人於光明正大之域也。恩勿歸己,所以防偷榮昧進之嫌;怨勿歸人,所以嚴得毀得譽之真也。古聖賢以是自警,時人亦以是自遵,此八元八凱,僅獨盛於虞廷;直士直臣,偏多見於宋代也。

獨怪世之伺人顏色者,好名自喜者,入門則唯唯諾諾,語終日而不違,論功則自大自尊,舍余身而莫屬,究之陽奉於前,陰毀於後,一人得志,萬口咨嗟,是不特無以弼正人之失,轉以面從為長人之非,歸己為積怨之府也。嗚呼!貌言擯斥,趙良之鯁直誰師;恩怨分明,馮異以論功自恥。世之面諛見長、偷功自喜者,可不知所甚哉!(一九三四、八、廿四)

其三

慨自末俗澆漓,人心奸險,而世之面諛背毀、居功自喜者流,已多見於今日矣。以貌言為能事,開口務博人之歡,以功伐為己歸,全身集眾人之怨,加以陽奉陰違,背後則是非百出,刻人利己,個中之功罪難分,嗚呼!天下之面從後言、居功辭咎者,大抵如是,此大舜之所以戒群臣,王曾之所以明正色也。

夫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而功者人之所甚欲,怨者人之所甚惡也,今乃為博人之歡、富貴之求,搖唇鼓舌,婢膝奴顏,掠美市恩,張冠李戴,一會議也,惟馬首是瞻,輒順承而不議,而天良全昧,是非不擇也。一事業也,惟鰲頭獨占,務名利以全歸,而怨府自甘,謗讟不聞也。逢迎上意,一步一趨,剽竊民勞,自尊自大,究之陽以媚人於前者,誰保無悔恨於後,集於菀者,固不免夫集於枯者之怨也。

夫唯唯諾諾,智者不為,竊位全身,君子不取,況面從而後言,奪人以歸己者乎?吾觀虞舜之廷,大小臣工,進思盡忠,退思補過,以成俞咈之盛;有宋之世,臣士百僚,先憂後樂,咸惕然於功過之分。未始非大舜、王曾聖賢之言有以益之也。嗚呼!人情之虛偽易察,人間之公憤難消,吾願世之有官守言責者,立朝則侃侃諤諤,以盡「予違汝弼」之誠,論功則自下自卑,以遠側目邪視之怨,則古聖賢之遺風,復重新於今日,豈不懿歟!(一九三四、八、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