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6月10日 星期一

賢吏酷吏廉吏貪吏合論

醉草園文集卷六 論說六
賢吏酷吏廉吏貪吏合論


有賢吏之名,有酷吏之名,有廉吏之名,有貪吏之名,天下事善與惡,每相因而並生,不期而自至,清濁辨質、美惡並論之所以必要也。夫吏者,蒞也,為天子蒞此民也。自牧伯監尹,下逮一州一邑之長,統謂之吏;吏之任顧不重且大哉!雖然,吏之任固可貴,而吏之品尤宜尊,茍一行作吏,便以驕蹇自矜,惟好爵之是重,賢廉之稱未至,貪酷之號忽來,其不至背上而殘下者乎?

吾嘗持此以觀古今之為吏者矣,彼尹翁歸治蜀郡,召信臣守南陽,黃霸治穎川,龔遂守渤海,所居民富,所去民思,非賢吏而何?灌醋囚鼻,來俊臣法外行凶;購告言姦,王溫舒陰中構罪。郅都深刻,人或目為蒼鷹;張湯峻嚴,民且懾如猛虎,非酷吏而何?至若卻金楊震,懸魚羊續,實廉吏之可風;慾壑甯成,飯囊謝令,尤謂貪吏之可醜。古來賢廉貪酷之吏,良莠不齊、美惡互異者,何可勝道哉,亦在乎國家之得人與否而已!

夫吏,上承天子之命,下蒞百姓之尊,吏得賢廉,則國家有都俞吁咈之盛;吏庸貪酷,則人民多怨苦嗟嘆之聲,此國家飭選吏治,所以有廉才慈惠強幹之擇,而司馬氏所謂吏治蒸蒸、黎民乂安者,亦洵於吏治,有卓見也。獨怪世之為吏者,不念國家養撫之厚、詩書致用之功,一旦紆青曳紫,即便趾高氣揚,或藉權濫用,以朘削為本能,或假公行私,以深刻為能事。甚有民瘼無關,視宦途為傳舍;官階倖進,征苛稅為奇功,苞苴夜入,喜怒朝更,土劣為奸,民生塗炭,若崔烈之以錢買官,周興之治囚入甕,其貪婪酷虐而禍國殃民,尤為官吏中之大蠹。嗚呼!紀綱不肅,疑獄叢生,模棱廁列,賢士無名,此所以貪酷之吏日頻聞,而賢廉之官難數覯也。揆厥原因,蓋皆吏治不嚴、用人不謹之所致耳。第是茫茫宦海之中,亦有揚清激濁,如劉寬、陳寔、龔召楊羊其人者,麟角鳳毛,難得可貴,吾甚願拭目以俟之也。

總之,賢吏者,才能之吏也;廉吏者,清白之吏也,皆秉法奉公,承流宣化,根於中而不徇乎外者。酷吏者,殘刻之吏也,挺法以凌民者也;貪吏者,因官為利藪,以肥其身者也。薰蕕自別,涇渭當分,賢廉貪酷之殊,豈僅咫尺間已哉!嗟夫!五袴之歌聲不作,三尺之峻法難堪,飲馬之投可規,碩鼠之怨莫適,願世之為吏者,善其以循吏傳為官規,而凜然於己之官聲也可。(一九三四、七、廿八)

其二

聞之吏者,蒞也,為天子蒞此民也。吏得其人則民安,民安則天下治,是故古者欲奠國家於苞桑,必先致力於吏治,獎賢能,擢廉孝,所以敦風化也;懲酷虐,警貪污,所以飭官紀也。

觀夫子產治鄭,留惠愛於千秋;子賤鳴琴,化頑懦於一旦。劉寬以蒲鞭辱吏,黃霸以樹畜教民,才高郭伋,河西有竹馬之迎;政簡魯恭,桑下有馴雉之異,此吏之賢者。商鞅淪囚,血流渭水,張湯治獄,禍延漢家,蒼鷹其目,郅都之嚴峻難堪;吏虎而冠,溫舒之爪牙可畏,此吏之酷者。至若楊震凜清白之辭金,羊續杜苞苴而卻餽。望重太丘,化梁上之君子;風清吳祐,戒幕下之嗇夫,此實吏之廉者。途開賄賂,崔烈以銅臭買官;門納垢污,劉玄以爛羊為尉。毛伯求金而見逐,謝令玩貨而遭驅,此又吏之貪者。嗚呼!賢廉之吏才可貴,貪酷之吏行堪嗤,天下事善與惡,每相因而並至,茍不相提並論,安見其清濁美惡之所在也。

夫酷為賢之異徵,貪為廉之對象,世有買牛之風未見,碩鼠之賦旋興,懸魚之美未聞,民蠹之惡滋甚者,奚可勝道?誠謂一行作吏,便以夜郎自尊,執峻法以凌民,而不知以保民為急務,視吏位為奇貨,而不知以廉恥為箴規,或結歡上官而不體下情,或肆□頑貪而因為利藪,卒之舞文弄法,濫用職權,賄賂公行,脂膏飽吸,一旦褫職,殃亦隨之,此所以為吏未幾時,而官聲多不堪問也。要之賢廉之吏登諸朝,時雍可以歌雅化;貪酷之吏得乎位,匹夫亦足以蠹國家,願世之致力吏治者,尚其以得人為重也哉!(一九三二、八、五)

1974年6月9日 星期日

古之大事在祀與戎論

醉草園文集卷六 論說六
古之大事在祀與戎論


自昔聖王之之御世治民也,慎祀以為國典,謹兵以紓殺伐,其教民相生相養之道,事甚深且大也。是故祀有五典,兵無二用,社稷山川之神,祀之為有功於人民;前哲令德之人,祀之為後世之表正;三辰五行之祀,所以示民以瞻仰生殖;山林川澤之祀,所以供民以器具財用者也。黃帝有涿鹿之戰,帝堯有丹水之兵,顓頊平九黎之亂,而黎民歸;大禹有三苗之征,而苗族格;成湯征葛,亶甲征夷,高宗殲醜類於鬼方,王季伐鬼戎於西落,以及伐密戡黎,陳師牧野,大小數十戰,赫烈昭然,相望於冊,是知古聖王於典祀干戈之重,靡不凜然周慎,而未嘗毫髮輕舉於其間也。降及周季,展禽論祀爰居,眾仲能明羽數,興兵定鼎,齊桓有召陵之師;片語回轅,季植止顓臾之伐,誠以春秋去古未遠,而猶未敢亂典禮、專征伐,以貽聖教王道之羞也。不謂後世,禮樂征伐弗出於天子,而出於諸侯,既出於諸侯,又出於大夫,尊卑倒置,殺伐相凌,而祀事不明,兵戎無寧日矣。

夫祀,國之大節也;戎,國之凶器也。政之所成,厥惟有祀,德不能服,是以有戎,是祀出於政之所宜,而兵生於人之所不服者也,均為國家之大事,向使有國有家者,能知法施民,死勤事,勞定國,及為民禦災捍患然後祀之義,亦何至有淫祠諂事之譏,能知殄殲如讎,弗迓弗奔之道,又何至有窮兵黷武之禍,從可知淫祀之興,所以亂禮之原;干戈妄動,愈以益階之厲,此我孔子所以有齊戰之慎,禮教之崇,恆三致意於古先王之遺風者此也。

獨怪世之好奇者,語祀典,不曰多神,則曰佞佛;談兵事,不曰挑戰,則曰爭雄。甚至無稽之鬼,亦俎豆而春秋;無謂之爭,亦槍彈以樹敵,卒至正邪莫辨,神鬼難分,塗炭生靈,屍骸遍野,揣厥原因,蓋皆淫祀無功、用兵不謹之所致也。嗚呼!自昔國之大節,今視為小節之閑;國之凶器,今轉為利器之號,禮樂蕩然,戰爭兒戲,又何怪頌璫祠、點將錄之多見於今日也。《詩》曰:「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型。」顧安得為政者流,正國典於春秋,化干戈為玉帛,而凜然於古之大事也哉。(一九三四、四、一)

1974年6月8日 星期六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論

醉草園文集卷六 論說六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論


愛惡,人之常情也;生死,亦人之難事也,然均此一念,愛之則欲其生,惡之則欲其死,愛惡之心在我,生死之權由天,人情每逞於一己之私,而不能解夫中心之惑,此孔子所以告子張也。吾嘗持此以觀世之多惑者矣。

方其艱於子息,患宗祧之難嗣也,不殫艱難鞠養,育螟蛉為己岀,提攜捧負,周恤靡至,是愛之而欲其生也。迨枯楊生稊,寵移愛奪,迴視昔日之螟蛉子,不啻眼釘贅疣,甚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是惡之而欲其死也。雖然,此尤其小焉者也,不見世之御民者乎?始拯民於水火,繼安民於袵席,是不啻愛之而欲其生;繼奪民眾之利權,視人民如牛馬,又何殊惡之而欲其死。天下之見理不明、中心無主者流,恆擅自愛惡,以快厥心,亦多見其惑也。

夫人之所欲莫甚於生,所惡莫甚於死,彼人之生死,本非吾之所能主,顧始欲其生者自吾,終欲其死者自吾,而彼均自若也。彼之生死有命,而吾之好惡偏加,然則吾之喜怒無常,好惡極端,庸豈非惑之甚者耶?嗚呼!彌子之事衛也,靈公愛之,猶幸其分甘;文種之事越也,句踐惡之,且患其不死,固夫擅愛惡於一身,而欲其生死,雖君臣之間,猶不能保,何況螟蛉、植民之闇蔽哉?世之欲明愛惡於生死者,尚其就孔子之言而求之,則惑能辨矣。(一九三四、三、十四)

1974年6月7日 星期五

眾人好之必察焉眾人惡之必察焉論

醉草園文集卷六 論說六
眾人好之必察焉眾人惡之必察焉論


嗚呼!吾不解眾人之好何以審也,吾又不解眾人之惡何以察也。擾擾紛紛,譁然似鯽,嘵嘵喋喋,鬨動如雷,吾人處此好惡龐雜之中、林林總總之內,欲憑一雙冷眼,以判明好惡之實,不戛戛其難哉!

雖然,天地公理,自在人心,好惡常情,惟聖人自別;昔我孔子於眾人好惡之問,諄諄示人以必察為戒矣。夫以好惡岀於眾人,似乎至公,世之喪道,固有自來,彼所好之中,寧無黨派關係以互相依庇乎?是眾人之所好,未必當也;所惡之中,寧無疾視成仇以私情反感者乎?是眾人之所惡,未必當也。能熟視審焉而不為所蒙,能是非辨焉,而不為所惑,此☐☐☐能好人、能惡人,所以同出於我孔子之箴規,而為後世觀察好惡者之不二法門也。

乃不謂時至今日,好惡混淆,而向背不察,彼土豪劣紳,詭辭醜行,昔之共指為奸宄者,今且趨之若狂矣。禮義廉恥,孝弟忠信,昔之賴為維綱者,今且惡之如仇矣。欺名盜世,雞鶩爭趨,礪行砥品,蛇蠍嫉視,非惟不審擇之、明察之,又從而隨俗好惡之,社會幾何不愈淪於齷齪,好惡幾何不愈淪於顛倒耶?噫!吾不禁為今日之社會相悲,吾且為今日之民族性惜也。

夫好為趨向之特徵,惡乃疾忌之表象,眾人之善惡不同,斯眾人之好惡自異,從未有不蔽於私,而出於好惡者,茍不察之於先,而惟昧於好惡,其不至於指真德秀為真小人、魏忠賢為偽君子者幾希。彼世之觀眾人之好惡者,尚其放大眼光,考察周詳,以求好惡之實,則從眾非徇、違眾非矯矣,世之好惡人者忽諸!(一九三三、一)

1974年6月6日 星期四

臺灣植民促進國民論

醉草園文集卷六 論說六
臺灣植民促進國民論


吾臺自隸帝國版圖,已歷三十八星霜於茲矣,教化大備,政治翻新,萬目更張,百廢俱舉,加以共婚提倡,內臺之融洽、部落之振興、地方之自治可待,論者謂我臺之時機已成熟,宜其可躋於國民之域矣;乃遲遲植民之歧視依然,國民之域躋登猶靳者,豈我臺民乏國民性之資格耶?抑我政府猶有所觀望,而未忍遽行耶?考諸非洲及太平洋諸島為歐洲之植民也,官民一致,上下同心,不以階級判尊卑,不以種族分封殖,先與以自由,繼與以自治,不數歲而國民同登,斯舉善御植民之實。

今我臺灣入帝國之版圖已久,舉凡政治文化,長足駸駸,大非昔日阿蒙可比,即至民風之純粹,民氣之歸趨,當亦我政府當局所洞悉而無遺者,我政府又何靳此瀛南一隅,而不使均沾國民之澤耶?當此民情熱望、輿論囂張之日,實施自治,屆限而仍寬,義務教育,逡巡而未果,我島民何可不奮然以興,毅然以赴,彼以緩,我以急,彼以虛,我以實,即凡人民義務,則踴躍而勇為,統治之方針,則關心而注重,不虛張聲勢,而練就實力,不襲取皮毛,而改造精神,結團體,平黨爭,共存榮,守法律,促而進之,又何患國民資格之不及哉?

夫無往而不復者,時也;靡屈而不伸者,勢也。今日臺灣植民之進於國民之域者,正所謂時也、勢也;時勢所移,天必從之,彼非洲及太平洋諸島植民之於歐洲,種族不同,語言互異,而歐洲之先進國,猶尚許與自治,同稱國民。況久沐王化之臺灣,又同處帝國帡幪之下,胡可久擱而不議及,若曰時機未熟,則已過朝鮮之整飾矣;若曰程度幼稚,亦已過抱子之年齡矣。我政府胡可久擱而不亟亟議及哉!軫念島情,俯察民意,早與自治之實,而封殖無分,本以同仁之觀,而藩籬盡撤,內臺同本,胡越一家,他日者昇平,親愛則如兄如弟;時當有事,敵愾則同衣同袍,起視臺民之間,有不義勇奉公、失墜國民之資格者乎?

不然,綿綿無期,直使植民名號,欲與臺灣相終始,而欲求民情之孚洽也鮮矣。嗚呼!自治高唱,斯為國民之先聲;平等齊賡,猶為國民之後勁,我五百萬同胞,尚其有以促進之也可。(一九三三、一、廿九)

1974年6月5日 星期三

都市集中論

醉草園文集卷六 論說六
都市集中論


嘗讀西史至斯蜜亞丹之原富一書,及奎士尼之國計格言,未嘗不廢書嘆曰:農商主義之不可以不自重也。蓋生利以耕治土田之農民為因,生新利以轉輸貿易之商人為準,兩者相依而實相為命,乃不謂貴商賤農之說起,政府有保護商業之權能,置農業於不顧,坐使買賤賣貴之柄,操於商人,高低漲落,無不唯商人馬首是瞻,此重農主義之所以突起於法邦,而都市集中之所以徵諸論壇也。

原夫世界產業,唯農業為生利之巨源,彼商工等業,率皆生新利而已,而非所以增進農人之福澤也。乃農人恃土地與天然力,和合而成,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時之間,無日休息,輸租政府、地主以外,猶不能保其自由享用之權,米粟麻絲,土苴並賤,行情跌落,恢復難期,於是有半賈而賣,甚者糶青以償;而筆豪商巨賈,大收廣收,積貯倍息,小亦坐列販賣,操其奇贏。乘國家之急用,賣必倍增;藉都市為中心,營其什百。黃金壓制,人力可圖,白屋飢寒,天然盡奪,此商業所以兼併農業,而農民之所流亡者也。

夫左右世界之農業,自勤自勞,而不克與以自由自治,使市販估客之徒,不耕而食,不織而衣,壟斷當中,牟其鉅利。純贏也,由都市而均分;利益也,由都市而攫取;起落也,由都市以呼應;景氣也,由都市以造成。吸我脂膏,盈彼囊橐,中央採集,萬貫歸宗,若吾臺之茶米蕉糖,非其中之皎皎較著者乎?揆厥原因,蓋皆政府擁護商業之所致耳。當此農村困弊之時、商界騰滾之日,痛阡陌之嗷嗷,鴻聲遍野;看都市之勃勃,蚨影橫飛。海澨山陬,嗟立錐而無地;營場市藪,盡握算以居奇。政府如不及早考慮策施,農業困疲,靡所底止。嗚呼!哥巴政略,半貿易之機關;法國名儒,多重農之學說,吾繙閱西書,為之流連不置。(一九三二、九、三十)

1974年6月4日 星期二

佛教商業化論

醉草園文集卷六 論說六
佛教商業化論


慨自象教銷沉,龍華寂寞,而吾臺之佛教,幾淪於商業化矣。以青蚨為本位,勸誘之方式多端;以白鏹為前提,收入之競爭尤烈。加以佛戒不嚴,漸失慈悲面目;山門牟利,多具市儈心腸。噫!莊嚴清靜之區,亦循什一鑽營之例,吾不禁為我臺佛教作秋風落葉之感也。

夫佛者,覺也。一切種智,自覺、覺他,覺滿以出煩惱之鄉,而入真如之域,是故佛以瞿曇為姓,以善慧為名,闡真如之妙諦,則有八垢皆空之功,參最上之乘門,自有九根無礙之旨,此佛教之所以難能可貴者也。不謂時至今日,佛教衰頹,徇末忘本,衣袈裟之衣、食香積之食者,大都捨真諦以闡俗諦,參小乘而棄大乘,徒恃梵宇為潛寓,假叢林為面具,而其類無不師壟斷操贏之行為,此佛教革命所以突起於今日也。

試觀佛徒,皈依納款,非一扥辣斯之組織也耶?浮屠之納骨薦魂,非一專門業之包辦也耶?琳宮梵宇,萬戶千門,野禿奸僧,伺機牟利,彷彿一商業之取引手料也。沿街扥鉢,救苦阿難,授籙題捐,慈悲陀佛,居然一商業之廣告徵收也。至若經懺吚唔,獲黃金於囊橐;香客案內,計白鏹夫錙珠,是又商業化之顯然不可掩者。嗚呼!山門寂寂,竟作名利之場;古寺巍巍,自闢蝦蟆之藪。以香客為顧客,倍蓰之利益堪營;仗山門作市門,檀越之脂膏飽吸,又何怪破戒卑鄙之僧徒,散見於南北佛寺也。

夫佛教以清靜色相,為不二法門,誠心寡欲,枯坐修真,固佛家之分內事,今乃為衣食之奉、子母之權,越軌以循夫商賈市販之流,妄求意外暴利。佛門也,由是而狎褻;社會也,由是而離奇;人心也,由是而澆薄。揆厥由來,蓋皆不法佛徒為階之厲也。當此佛門不肅之秋,頹風滋長之日,痛象教之銷沉,僧徒顛倒;憫龍華之寂寞,佛紀淪亡,世不少革俗匡風之士,曷起作金剛大佛,一怒目以廓清佛教哉!(一九三二、八、廿七)

1974年6月3日 星期一

農村救濟何特限於臺灣論

醉草園文集卷六 論說六
農村救濟何特限於臺灣論


慨自不景氣之風盛行,農村之疲弊益甚,絲麻跌落,課稅之標準依然,米粟土苴,糞田之貲財不足,加以金融梗塞,告貸無門,產業蕭條,迍邅不振。哀鴻遍地,嗷嗷盡飢苦之音;餓莩盈途,處處滿傷殘之跡。近者政府為救恤計,撥國帑之鉅資,將散於農村,藉以稍蘇困弊,此省耕省斂之良規,實王道救民之大端也。乃以農村救濟,特限於臺灣,海嶠一隅,未克均蒙其澤,豈臺灣農村之苦狀,尚未達上聽耶?抑植民荒遠之貧區,未蒙俯察也耶?不然,何以厚彼薄此,而輕重懸殊若是耶?噫!此真令人費思者矣。

夫同屬帡幪之下,尚有封殖之分;同遭荒歉之災,偏靳解推之助,臺民何因徒被文明之名,而不沾文明之澤?若謂螟蛉之子,豐嗇本自攸分;朝四暮三,方針原當有別,似可無煩豐干之饒舌者;第是勤供貢賦,孤島已自能行;在抱痌瘝,荒遐尤須憐恤,僚閣諸公又奚可以秦越人之視肥瘠,而置諸漠然無關乎?彼內地之農戶,困瘁已頻聞矣,鄉村之經濟,衰弊已難堪矣,較之臺灣農村,亦猶是同病相憐之窘狀耳。內地農村,有政府調節之於前,國帑補助之於後,窮乏農氓,尚不致輾轉乎溝壑;若臺灣之蔗農,任會社之誅求,蕉農供組合之榨取,桑麻米粟,賤價難售,田圃雞豚,索悉備賦,重以天災水厄之變,移未制限之情,臺農愁苦,即如包胥之窟秦廷、賈誼之陳宣室也,不可得已,而況當局無以濟其艱,政府無以蘇其困,且區區勒於一隅而限之,其能解夫井蛙拘墟之見者蓋鮮矣。

夫以一視同仁之治下,而界偏限乎鴻溝,大公無私之口頭禪,恩未潤乎鯤島,崖岸不去,判別依然,方朔侏儒,飢飽互異,吾不知其操是職者持何心耶?當此臺農憔悴之秋、輿論囂張之日,賸水殘山,怪發棠以無分;竭廬殫地,痛呼天而莫聞。所望鼎鼐閣僚,一體軫念,俾荒歉有秋,免歌缾罄之苦;內臺無別,同賡伏臘之風。臺農感戴,寧有涯乎!嗚呼!剜肉醫瘡,極無可奈何之策;焦頭爛額,猶苟延殘喘之思,當軸諸公,尚其放大眼光為臺灣農村計哉!(一九三二、八、十七)

1974年6月2日 星期日

最近風俗改良不可徒事虛文論

醉草園文集卷六 論說六
最近風俗改良不可徒事虛文論


吾臺風俗改良之聲,不絕於耳,輓近有心社會之士,動引為啟發臺灣文化之前提,口頭空唱,手足不前,積極難施,空談無補,此所以虛文而空具,而戛戛難底於實現也。考諸吾臺風俗,卑污齷齪之待改革者猶多,若婢妾之風並行,鬼神之惑滋甚。女巫男覡,處處長鄴水之風;喪祭冠婚,陳陳襲蠻荒之習。更有人權蹂躪,苗媳抵賣笑之花;人道摧殘,養女遭慘酷之棒。加以以佞佛為招牌,齋堂與艷藪難別,恃刁唆為能事;法網和潛窟佼游,沉淪迷信,書不勝書,嗚呼!頹風陋俗,實文化之厲階,鬻犬懸羊,怪相因仍,吾臺風俗之改良,如不及早貫徹,而欲徒事虛張聲勢以襲取皮毛者,吾未見其有成也。

夫欲澄其流者,當濬其源;欲齊其末者,必培其本。吾臺今日之風俗改良,正所謂澄流齊末之行,而非濬源培本之基也;何則?以彼嘵嘵喋喋,日唱改良,前途遼遠,而不之察也,後顧茫茫,而不之計也。具體無案,手自模棱,白紙空持,胸無成竹,譬彼行途,前者趨而後者躇躕,後者仆而更後者裹足,先後不繼,頓蹶不前,而欲求抵目的地,不綦難於上青天哉!

夫風俗改良必以普及教育為前桄,當局取締為後勁,而又有團體以整肅之,社會以制裁之,被之、化之,匡之、直之,輔之、益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拂之,上下同聲,朝野一致,戶籍之法綦嚴,取締之規難犯,此不改之改,而所以深於改也,不革之革,而所以深於革也。非然者,景氣恢復,動以迎神為機關;風水沉迷,猶以堪輿為信賴。喪祭冠婚,葫蘆依樣,苗媳婢女,養畜依然,而教化無以改其風,取締無以淳其俗,縱改良聲浪,高唱入雲,亦屬空雷無雨,其不至蒙澄流齊末、黃花敗絮之譏者,蓋亦寡矣。

嗟夫!虛聲純盜,補益毫無,形式空崇,痛皮毛之徒事;精神不振,笑口舌之囂張。數千年之頹風,卑污未泯,廿世紀之文化,灌溉方殷,世之有心改良風俗者,尚其一除積習,切實進行,幸勿仍襲輓近所為,空貽虛文之誚也哉!(一九三二、七、廿七)

1974年6月1日 星期六

無國焉有民無民焉有國兩者不可相離論

醉草園文集卷六 論說六
無國焉有民無民焉有國兩者不可相離論


國以民為天,民以國為命,國家有保護人民之義務,人民有監督國家之權能,頗知理者,類能言之、能談之,又何待論?乃自國家主義之學說興,有國者概以奴隸人民一語為前盾,而階級判然;民族主義之說唱,有識者亦以自由權限一語為先鋒,而頑強不服。嗚呼!是皆弗思之甚者也。

夫國之與民,民之與國,亦猶輔車之相倚,唇齒之相依,而不可須臾離也。車無輔則不可以行,齒無唇則不可以蔽,兩者相依,而實相為命也。國之於民亦然,蓋國無民則城郭空虛,而賦斂莫入;民無國則鳥獸分散,而棲息難安;國焉能有其國,民焉能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是故愛民如赤,不以君主自尊,百姓為懐,不以崖岸自別,即如征服殖民之區,異姓螟蛉之族,亦一體關心,不存隔膜之見,兩相安而兩相入,此亞米合眾國之所以永為世界主人翁,而為弱小民族崇拜不已也。

昔秦皇恃地王之貴,銷鋒鑄鐻,以弱天下之民,不二世而墟其國;羅馬以貴族自居,壓服細民,以固教皇之位,不再傳而斬其根。前車可鑒,鐵證非遙,信乎國之與民,洵有密切之關係也。蓋嘗論之,暴殄民族,魚肉蒼生者,莫秦皇若也;蹂躪人權,嫉視異教者,莫羅馬若也。然皆釀成滅種之禍,獨奈何世之有國者,視封殖之細民,恆如秦越人之視肥瘠,貴賤相懸,尊卑亦遠,甚且任其萬喚千呼,漠然以為無關痛癢,冰炭不容,枘鑿莫入,齟齬相形,積之既久,其不至於決離破裂之虞也,鮮矣。善哉!西哲有言:「國者,人民之國也;政者,人民而立者也。」國與民,一而二、二而一者也。願我國我民,願體此語,發揚蹈厲,以成世界之先進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