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2月8日 星期五

儒畫與畫工貴賤論

醉草園文集卷二 論說二
儒畫與畫工貴賤論


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儒者之畫也;十金鬻一圖,五金市一幅,畫工之畫也。儒畫、畫工,孰貴孰賤?稍明理者都能辨之、能言之,又何待論。雖然儒畫、畫工貴賤云者,非貴其藝術精奇也,亦非賤其筆墨惡劣也。蓋其中別有貴賤價值者在,而非於縑素之間介軒輊也。

吾觀古之儒畫家,道德飫乃心,詩書華乃氣,然後以班揚之神筆,學顧陸之豐華,是故寫生摩詰,千秋自有定評;妙手營邱,一世群推獨擅。看破壁以騰飛,張子之點龍足羨;荷賜金之榮譽,韓生之畫馬尤奇。滄洲滿壁,顧愷之藝絕晉朝;筆墨凝神,文與可名高宋代。他若瀟灑拱辰,動文公之引贈;煙霞夷甫,經杜老之題評。以至倪迂、梁廣之輩,思肖、徐熙之流,千載後得其寸縑尺素,猶不啻拱璧吉光,是豈儒畫筆致勝於畫工萬萬,方能引人珍視若是乎?亦惟慕其清高,尊其品格,珍其人並珍其畫,故能使人愛之若不及也。

若夫畫工則不然,胸中本無點墨,腕下空自傳神,縱具寫生妙手之藝術,亦卑污不足道,何況陳舊相因,畫狗塗鴉之輩不少;生涯相尚,描頭畫角之輩尤多。更有潤格高懸,錙銖必較,青蚨日逐,慣載筆於名場;白鏹心縈,恣揮毫於楚館。甚有學毛遂之自薦,鬻技以求售者。噫!人格卑污,行為鄙賤,畫工之人,已為人不屑道,又奚問其作品有一觀之價值耶?

夫天下之物,同是一物也,出於君子之手,則桮棬為鼎彝;出於小人之手,則金玉為敗絮,儒畫之與畫工亦然,信乎人珍則物自珍,人賤則物自賤也。獨怪夫世之嗜畫者,徒以畫藝之精工為重,而不問其人品為奚若。五花十色,光怪陸離,綺閣畫樓,爛然高挂,此所以畫工之賤莫能知,而儒畫之貴難數覯也。總之,儒畫者,貴畫也;畫工者,賤畫也。儒畫有價值,畫工無價值,二者之岐點如斯,想明眼人自能辨別,又何待豐干饒舌哉!(一九三O)

其二

同是人也,而有君子小人之分,同是畫也,而有儒畫、畫工之別;二者孰貴孰賤,固自判然,似無庸置喙於其間者。乃自藝術進步,儒畫罕聞,世之畫工者,恆逞其營生之妙筆,為畢世之生涯。寸縑尺素,自比蝴蝶滕王;點水綴山,濫擬虎頭顧子。加以口舌如簧,恥廉不管,或學南郭之吹竽,或同毛生之自薦,臨門鬻藝,宛衒玉以求售,到處吹螺,挂遮牌以利市,更有一知半解之徒,畫虎類狗儕輩,汲汲名場、孜孜利藪以追逐者。噫!畫工之行為品格,大抵如此,又奚問其畫藝之何若耶?

若夫儒畫則不然,詩書道義,先鎔貫夫胸中;邱壑禽魚,方發揮於腕下。故不特其藝臻顧陸、法擅倪黃,而其人格之高尚,品學之清純,以為人所崇拝、人所珍重,試觀崔白、鄭虔之流,徐熙、摩詰之輩,以至東坡、唐寅諸儒畫家,至今獲其片紙,猶不啻珍如鳳毛麟角,揆厥原因,蓋由人品之高下,故其畫自如涇渭之不可溷也。其貴賤之相逕庭,固不待智者自明矣。

夫儒畫自有儒氣之可尊,畫工自有俗氣之可賤,譬彼君子小人,形骸同具,而品節自殊,獨奈何世之嗜畫者,不明貴賤之等倫,徒知畫之工拙為重,其不至如視魏了翁為偽君子、真德秀為真小人也幾希,世之嘵嘵論辯者可以休矣。(一九三O)

1974年2月7日 星期四

說釣

醉草園文集卷二 論說二
說釣


渭水起鷹揚,呂尚所以不忘廊廟也;春留韻事,嚴光所以適志江湖也。余無呂尚之遇,而有嚴光之志,每於耕稼之餘,琴書之暇,垂釣自樂,性之所近,不可強也。

吾村有一溪,名曰北勢,雖無渭川之勝,庶幾嚴子之灘,其間水碧而魚肥,潭深而石鑿。產鯰魚尤盛,當春雨初晴,游魚出喋,余也臨淵有羨,退而攜我竹竿,理我絲綸,提筐而往,擇深處垂釣焉。俄而浮標稍動,初以為巨口細鱗,不減淞江之鱸也。及舉竿視之,則一名士鯽也;更投之,又得一長鬚之蝦,如是者數,終未得鯰,甚異之,以為是處無鯰也。乃更徙投數處,亦悉類是,既而曰:「吾聞之,閒林野鶴,不與雞鶩爭糧;大海神鯨,不與魚蝦爭餌。」是鯰蓋亦然乎?昔任公子作大釣,三年不獲,既而所得,無非大鯨,蓋小者見小,大者見大也。今我欲得鯰,盍投以鯰之所好。爰乃易蝦肉以餌之,竿纔下未幾,而鯰已上鉤矣。轉瞬之間,得巨鯰者數尾。噫!微哉!釣之道也,彼魚其小焉者也;天下有大於魚而實類於魚者,魚魚雅雅,供奔走於侯門;碌碌勞勞,逐腥膻於朝市。啖之於利祿,一香餌也;懸之以功名,一竹竿也。苟為利祿所誘,為功名所繫,則晝遊乎江湖,夕調乎鼎鼐矣。亦安能不為飛熊之入夢,而有愧乎羊、求之老叟哉?

嗟夫!世人弋名射利,見小利者小罹其灾,務大利者大搆於禍,卒不克保其身者,奚可勝數?以視夫魚之於釣也,相去幾何哉?《易》曰:「知進退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君子乎?」吾於釣而喻焉。

1974年2月6日 星期三

人群進化論

醉草園文集卷二 論說二
人群進化論


今夫合千百男女約人群,人群團結曰社會,是人群與社會有密切之關係,不可不日圖進化也明矣。雖然,人群已難言矣,進化更未易道矣,惜者草昧初開,民智未啟,狉狉獉獉,渾渾噩噩,食草食,衣草衣,無所謂粒食也;結繩政,行野合,無所謂文字禮樂也;穴居野處,飲血茹毛,無所謂居室烹飪也。迨夫人群漸進,文明漸啟,於是易結繩為文字焉,易野合為嫁娶焉;制耒耜,飼蠶桑,草食草衣之風漸泯;興土木,治烹飪,而家屋飲食之制初興,此誠人群進化之最初期也。自是以還,人類愈多而進化愈速,歷四千餘年之久長歲月,闢九萬方里之遠大乾坤,其間不知幾何醞釀、幾何改造、幾何變化,而始有文明之今日也。

夫人群以進化為先鋒,進化為人群導線,苟社會人群之中,熙熙然咸抱日進之精神,躋文明之域以為事,民力也思何以團結,實業也思何以振興,政治也思何以刷新,教育也思何以普及,人有共存共榮之目標,今務求答到其目的,而不參以自私自利之膚見,人群進化焉往而不日臻於文明?其中有頑固者焉,有執拗者焉,牢不可破,固而不通,日以消極為主義,人群幾何不日就於退化哉!昔人常論之,春秋之世,屬國大小百餘,其中主夏盟者僅五,即如今日之世界,合黑白黃棕諸族,聯大小島嶼諸邦,為數將近百十,而擁雄長於世界舞臺者,不出十數,所以然者,人群一趨於進化,一入於退化也。

一趨進化,以文明自居,列國亦以文明待之;一入退化,以弱小自處,列國亦以弱小待之,故步自封,禍延接踵,羅馬、印度諸國所以永為列強鞭撻而莫敢誰何,非皎皎較著者乎?是故處此物競天擇之世界、強凌弱食之範圍,社會人群非日圖進化,勢必淪於覆亡之禍,有可斷言者;獨奈何我黃種人群,猶沉沉而未悟也。彼英國達爾文謂世界人種,遠始由猿所進化、漸變而成,斯言確有定見,然則猿遞變為人群,人群可不愈圖進化以自解於原始野蠻時代乎?噫!吾甚為今日之人群哀,吾更為今日之進化惜也。

嗟夫!文明極度,時代尖端,平等倡而自由行,詩教衰而風紀壞;社會退化,日復野蠻,憂時君子,戚戚星原始之悲,顧安得達氏一書,遍為人群同胞一誦,以促趨進化之途哉!(一九三○)

1974年2月5日 星期二

臺灣漢醫復興議

醉草園文集卷二 論說二
臺灣漢醫復興議


吾臺自隸帝國版圖,於明治初年,施行漢醫試驗法,一時受驗許為漢醫者,頗有其人。自是以後,試驗之法不行,免許之令亦絕,迄今臺灣漢醫之散見於南北者,只僅四百餘名,論者謂吾臺漢醫,再延十稔,老年凋謝,則漢醫自歸凘滅,嗚呼!是亦可憂之甚也。

夫漢醫者,吾臺之培本脈,而臺人之續命湯也;我臺四百萬民中,其仰給於漢醫者,吾不知其數十百萬,第就現下經濟而觀,西藥價昂,漢藥價賤,以同為癒疾之方,而有昂賤之異,則為今日經濟計,漢醫之不可不保留也明甚。又況漢醫治疾之奏效,尤不劣於西醫,內科一門,且有過於西醫者,是今日之漢醫,愈不可不早圖復興也明矣,而謂尚可付之闕如而不議耶?

夫無往而不復者,時也;無衰而不興者,勢也。今我臺漢醫正所謂往極衰極之候,而宜復宜興之時也。我政府痌瘝在抱,疾苦關心,自能體察及此,固無俟吾人贅及,第觀我臺年年言復興運動,愈見熱烈,而政府猶因循未果,不能實施,此吾人之所以不能已於言也。

天以四百萬之生命,半繫於漢醫,漢醫之亡,實與臺人命脈,有密切之關係,試觀年年之漢藥材之輸入於吾臺者,年不下數百萬,從可知臺民之倚賴於漢醫者甚重且厚也。當此漢醫奄奄一息之秋,稀微不絕者,幾如細縷,而政府未曾籌畫及此,以圖復興,猶且視為可有可無,鄙夷之,賤蔑之,臺民痛楚,苦何可言,他日者漢醫老成,盡歸凋謝,臺民疾苦,勢不得不盡求諸西醫,而藥價高昂,動增十倍,間或內經諸症,西藥知所不能治者,勢必付之無可奈何,即為吾臺四百萬民計,漢醫之復興,愈不可一日遲也。

彼朝鮮之醫生試驗法已實施矣,醫生免許令亦已頒布矣,同屬植民之臺灣,寧獨見靳而不均蒙其澤乎?噫!吾甚為我臺漢醫今日悲,我更為我臺漢醫前途惜也。今者臺灣漢醫請願,又重提岀矣,各界輿論,亦多唱復興矣,深望當局諸公,善體民情,為吾臺四百萬民計,亟亟復興,以副民望,庶海濱孤島,得與朝鮮共沾惠澤,其為臺民增幸福,寧有涯哉?芻蕘末議,願當局諸公採納之也可。(一九三O)

1974年2月4日 星期一

法律民眾普及論

醉草園文集卷二 論說二
法律民眾普及論


上古之世,幅員未廣,人民渾渾噩噩,無所謂法律也;迨乎後世,人類愈繁,而人心愈險,於是國家有法律以定之,俾民知所遵守,而不敢犯,是故文明國家之民眾,未有不諳法律者,誠以法律為吾人人常所必需,而不可須臾離也。蓋天下未平,事事必藉干戈以剏治、天下已治,在在須賴法律以維持,法律所以遏人心之險惡,植政體之大綱,天下未有一日棄法律,而國家可臻於治者,信乎法律之於人民,洵有密切之關係存也。

世有不知法律之當求,漠然為無關,詢之以治安警察法,懵然無知也;訊之以地方政令,漫然莫應也。三千規法,均莫辨於胸中;六法全書,未曾經乎眼底。一旦跬步,身扞文網,待罪囹圄,然後始求辯護、救援、解釋者,奚可勝數!揆厥原因,蓋皆民眾於法律未普及之所致也。

夫法律者,國家之基礎,而民眾之行途也。西人有言:文明時代,學術不可不知,而法律尤不可不識。又曰:讀書千萬卷,不及法律兩三章;道德五千言,未抵六法書一部。皆極言法律不可不知之至語也,民眾可不普及乎?

當此文明邁進,法律森嚴,棘地荊天,尺寸不容違一步;湯羅秦網,範圍未肯靳三分。而況法中有法,刑期無刑,愚蠢無知,試法之徒不少;文明自負,陷獄之輩尤多,尚謂今日可不亟圖普及乎?彼泰西諸國之所號為文明者,亦泰西民眾,於法律深能普及,故長躋於列強之域也。審乎此,民眾之於法律,愈不可不圖普及也明矣,獨奈何我國民尚未之知也。

今者吾臺法律新報社已成立矣,法律研究報,亦已發刊矣。社會到處,在在有研究之機關,雜誌頒來,篇篇盡參考之材料;尚望我同胞,注力及此,以期早日普及,俾海噬山陬,家喻戶曉,不至有無罪貽罹之憂,兼無愧於文明之國民也。四百萬同胞,其勗之哉!(一九三O)

其二

二十世紀文明之世界,法律之世界也,科條密布,羅網高張,刑律森嚴,凜然莫犯,吾人日居擾攘之社會,交際之場中,茍非熟悉法律,無以立身,並無以活躍於舞臺,此法律民眾普及論之所以也。考諸法律之條,專以保護人民,戢除兇暴而定,是故一國有一國之法律,一國有一國之科條,文明之士,舉凡世界各國之法律,無不洞悉於胸中,況有其所隸之國者,可不熟知其國之法律乎?

慨我國之人民,號稱進步,於國民法律之常識,猶尚童齡,雖大學有法科專門之設,報社有法律雜誌之刊,然潛心研究者,究屬寥寥,視法律為弁髦,此民眾之所以難普及也。夫定國之根本,固宜道德以灌輸;治國之機關,尤須法律以輔助,法律所以遏姦宄之滋生,維紀綱於不墜,彼泰西諸國之所號為文明,執世界之牛耳者,亦泰西民眾於法律深能普及,人人有執守之心,個個有精通之識,此所以囹圄空虛,無忝乎文明之盛也。

世有不知法律之當求普及者,動謂行以吾素,於法律無所礙,一旦不慎,跬步而鐫譙至,措手而譴責來,卒至無知受戮,身陷囹圄,為天下笑者,奚可勝道?噫!此皆民眾於法律未普及之所致也,寧不可傷慨哉!是故處文明時代之吾人,茍非諳習法律,難免見譏於社會,貽笑於文明,有可斷言者,獨奈何我島民猶懵然而未顧及此也。

當此善望,使同胞能注意及此,力圖普及,或組織研究之機關,以共相討論,或倡開法律之演說,以化愚頑,進而剏立報社,發行律報,俾家家普及,個個諳通,乃無愧於文明國民,即立身於社會,有何難哉?企予望之。(一九三O )

1974年2月3日 星期日

臺灣米榖代用令實施論

醉草園文集卷二 論說二
臺灣米榖代用令實施論


吾臺夙稱寶藏之區,土地肥沃,物產豐饒,年中猶以米榖出產一大宗,猗歟休哉!天府之膏壤也。乃自米榖代用令不施於臺灣,年年島米,未獲移入於內地,以充代用,雖有二三市儈,私自轉輸,以牟奇利,亦不過作臺米知名以移出而已,此誠吾臺農業界前途之隱憂也。

考之內地期米場,重要都市,均有剏設,以期間為買賣,視市價為低昂,假如糴米壹千石,屆期欲以現米交付,茍臺米可以代用,則營業者糴臺米以應納,何則?臺米價賤,內地米價高也;以賤價之臺米,得代用以出售,內地之移出孔多,島內之積儲自少,則臺米自無跌落之可虞,又可以長保高唱也。

慨自臺米代用令,不能實施,年年之移出,儲存故號,以致販途梗塞,價落千丈,然據政府之聲☐,謂臺米品質,燥濕不齊,大小互異,以是難躋代用。雖然,以今日而觀,米榖檢查所林立,而且檢查執法,鉅細綦嚴,失格之米,未許移出,加之農會之米種,日事改良,雖少數在來,稍近不佳,而蓬萊佳種,插滿臺瀛,即旦旦以移出,亦供給而有餘,況乎吾臺移米於內地市場,評判優甚鮮米,何以鮮米,得享代用,而臺米反不及耶?此其故真令人廢思量矣!

夫同屬殖民之地,譬彼謂他人父,謂他人母,莫不唯命是聽,今乃示偏愛於一方,而不使臺灣,均蒙其澤,是豈政府之政策,獨限於鯤溟一隅乎?抑吾臺時機尚早,懸案而未敢進諸實現乎?是謂不可得而知也。或曰:臺灣代用令之所以難實施者,為政府有糖業政策潛在,欲長使臺米價賤,令業農者樂於種蔗也,豈其然乎?即令臺米,仍無起色,實由不得與朝鮮同為代用,以致價格日趨低落也,然乎否耶?當局諸公,尚其顧念大局,為吾臺農業前途計,幸勿存彼此之心,而使代用令早日實施於臺灣也,幸甚!(一九三O)

1974年2月2日 星期六

經濟界暴落諸稅宜輕以蘇民困議

醉草園文集卷二 論說二
經濟界暴落諸稅宜輕以蘇民困議


濱口內閣成立之日,即以緊縮方針,為攤還國債之第一策,全國經濟界受莫大之影響,景氣銷沉,金融梗塞,暴落之頹波,大有一落千丈之概,論者謂我國之經濟界,已抵極點,茍無講策以救之,經濟前途,將難挽救。嗚呼!是亦可憂之甚者也,然挽救豈有他策,惟寬人民之擔負,斯為目前之急耳。

夫經濟已形暴落,物價之低微,較諸歐戰當年,幾下十倍,即吾人日食不可須臾離之榖粟,亦賤如糞土,農夫商賈,遭此艱難不況之秋,剜肉醫瘡,補苴罅漏,且憂衣食之不足,而各種負擔,誅求百出,今日征一稅,明日又誅一稅,而民力困矣。戶稅之外,又添附加之稅,重以街庄之稅、什種之稅,而民力又困矣。督促催納無已時,負擔款額無從出,於是有鬻田宅以償稅額者焉,告倒閉以待處分者焉。國家之擔負愈多,貧民之墜落愈夥,哀鴻遍野,待哺嗷嗷,孰非受經濟界之壓迫,與負稅額之艱難,有以促成之也。

夫民富則君不能獨貧,民貧君何能獨富,當此經濟萎微之秋,人民之困弊,已達極端,正賴國家籌策以賑危蹙,乃不務此,而又橫征暴歛以加之,民之不貧且窮也,不可得已!試觀我國年來失業者之統計,動以萬數,不尤慄然可懼乎?彼唱打開時局之難關者,尤且汲汲焉日重賦稅以為務,而不顧民力之何若,此真司馬氏所謂設法奪民者也,為國家不取焉。故為今日計者,欲救經濟之蕭條,先須稅額之輕減,如戶稅附加以外,力能輕減則減之,國家減一分之徵收,即國民輕一分之擔負,倘所謂救民窮、蘇民困者非耶?彼鐘紡職工者,問題日趨擴大矣,吾臺景氣形勢,愈形深刻矣。經濟衰微,生機絕息,饔飧莫繼,生活困難,而謂諸稅可不亟亟輕減以緩和窮民乎?

嗚呼!涸轍鮒魚,待乞恩波之潤;寒枝烏鵲,難堪風雨之悲。當局諸公,尚其少採蒭蕘,以符民望也哉!(一九三O)

其二

嗚呼!今之時何時乎?非經濟暴落之時乎?今之世何世乎?非生計艱難之日乎?國債纍纍,臺高百級;民生矻矻,稅賦千般,加之緊縮方針,務期貫徹,機關錢業,未許融通,物價低微,米粟與土苴並賤;風雷影響,農夫共商賈齊悲。噫!是亦可憂之也。論者曰:是宜急講殖民,以紓國食,振興產業,以裕財源,庶可救經濟之銷沉,蘇民困於萬一,雖然,此可以漸進策行,而非所以救目前之急也。

夫臨渴掘井,智者不為,甦涸鮒以西江,終不若置鮑魚之肆之為愈,今之勢何以異此?當此經濟蕭條,一落千丈,舉凡稅項,非特不改當年舊觀,尤且增而益之,今日征一稅,明日又誅一稅,雜種之稅目繁多,催納之期間難宥,始而徵收督促矣,繼且財產差押矣,胥吏臨門,迫於星火,叫囂入宅,勢比豺狼。坐使民人殫其地之所出,竭其廬之所入,尤告不足,於是有粟米半價而賣者焉,倍息告貸以償納者焉,甚有鬻田園、販妻子,以應納者焉。稅項之征誅愈多,人民之生活愈窮。嗚呼!哀鴻遍野,嗷嗷盡飢苦之音;餓莩盈途,處處滿紛殘之迹,多少人家受經濟之壓迫,稅項苛求,以致顛連而無告者,吾不知其幾許也。揆厥原由,夫忘羊補牢,猶未為晚,見兔顧犬,亦未為遲,為今日計者,爲蘇民困,非減輕稅賦不可。例如街庄雜種地租戶稅諸大端以外,力能輕減則減之,即如明年預算徵收稅項,亦當削減,庶可寬人民之擔負,示家國之慈悲。不然,窮苦民生,遭此不況之秋,救死尚恐不贍,又加諸稅之重,其不流為乞丐也者鮮矣。

彼唱重稅之說者,動謂償還國債,非是更無他策,然民富則君不能獨貧,民貧則君又豈能獨富耶?當軸諸公,尚其亟亟斟酌,以符民望也可!(一九三O)

1974年2月1日 星期五

娼妓敗壞風俗取締宜嚴論

醉草園文集卷二 論說二
娼妓敗壞風俗取締宜嚴論


自管仲設女閭,而娼妓之名盈天下,後世之操是業者,不乏其人,枇杷門巷,薛濤雅號校書;楊柳樓臺,蘇小爭矜艷質。窈窕真娘,添文士之品題;翩蹮楊女,經騷人之月旦。即至皎皎端端,諸女尤不失為章臺名妓,原無所謂敗風壞俗也。乃自風氣大開,廉恥道喪,兼之景氣不善,生活維艱,由是楚館名花,各逞其賣俏之手腕,以保搖錢樹於不萎,而風俗敗壞,不堪問矣。

試觀夕陽西下,結隊成行,招搖過市者,非野娼也耶?明月東上,淡抹濃妝,羅列盈門者,非妖妓也耶?嫣然迎笑,逢人不住秋波;憨態堪憐,迓客頻聞香澤。人非程生,乍當臨去一轉;客真杜牧,更思共證三生。於是魄攝魂銷,難禁蜂狂蝶浪,始而涉足花叢,繼且墜落艷窟,此其誘惑青年、敗壞風俗之一端者也。又有出局娼妓,度曲侑觴,終夜流連,耽樂不返,雖組合有出館之條,當局有花規之則,無如營是業者,徒以獲利為主義,寢餽科條,巴結官吏,至使野鶩野雞,得有所憑藉,而肆處賣淫。噫!誨人淫亂者患猶淺,敗壞風俗者害更多也。

吾觀內地人之營是業者,職非不多也,業非不醜也,然大都各凜遵其職業,而不敢到處招搖,雖有出局,亦恪守時間,不肆無忌憚。營業者,凜守當局之花規,操業者,奉行組合之法則,無所謂風俗敗壞也。是故我臺灣娼妓之紊俗,非盡出於娼妓之穢行,皆由當局之取締不嚴,至使營業者之監督不周有以致之也。

誠使當局能嚴重以取締,燕子鶯雛,毋令鋪排門首;濃妝妖艷;不准放浪街頭。至若出局,又律以一定之時間,而未許流連,或作探花之使,以稽查章臺;或作警遊之官,以糾清豔藪。俾不敢越雷池一步,革除惡俗,廓正淫風,吾知我臺娼妓不難與內地婦爭光,即如薛濤、蘇小名妓,又何難媲美,風俗之移,其在斯乎!有取締之責者,尚其知所重哉!(一九三O)

其二

嗚呼!我臺風俗之害,至今已臻極點,如娼妓者,亦敗壞風俗之一導火線也。何言之?以彼本屬寡恥鮮廉之女子,一旦名隸花籍,不惜犧牲其肉體,以淫賣為生涯。勾引狂蜂,登陽臺而作夢;頻招浪蝶,飛艷藪以尋歡。謀孔方兄之入手,結嫖客之歡心,此固其平生之伎倆者也。

乃自景氣不善,生活維艱,花柳界大受影響,由是章臺娼妓,各逞其媚客之手腕,以保錢樹於不萎,濃妝淡抹,趁落日以招搖;短袖長衫,立春風而飄蕩。憑一轉之秋波,芳情款款;聞滿頭之香澤,意蕊砰砰。媚態愈工而愈巧,豔情愈轉而愈新。在彼有識之士,猶且意馬難羈,何況下級之流,怎禁食指頻動。浸假學陳倉之暗渡矣,浸假師登徒之買笑矣。又有出局流連,俾晝作夜;賣淫到處,為雨為雲,動青年之觀瞻,迷鄰娃之視聽。以導入於淫亂之窟者,亦復不尠;揣厥原因,蓋皆由當局之取締不嚴,至使娼妓得賣弄其伎倆之所致也。

顧或謂取締花柳,當局本有規程,臨檢章臺,警吏亦非懈怠,前言未免無當,殊不知明於細者多暗於大,彼當局雖能頒布取締花規,使下屬職司是事,然安知營是業者之保無巴結官吏,以為護符耶?又安知官吏之中,不無嗜慾其人,得賄賂以寬其範圍乎?噫!縱娼妓以紊法,為害已烈;敗風俗以導淫,罪何可逭也!吾觀內地人之娼妓,程度非有較高也,生活亦非較豐也,然營是業者,大都凜守取締之花則,不敢稍越範圍;即或出局,亦皆執定時間,不敢流連終夜,非彼之受取締特嚴,而不敢越雷池一步也,亦皆營昌記者之自知廉恥,故於風俗上無少敗壞也。

嗟乎!江水滔滔,日奔放而不返;落日戀戀,情相繫而可哀。當此淫風熾烈、世俗澆漓之日,而我臺旗亭盈地,娼妓盈閭,猶且任其傷風敗俗,而靡知徹底廓清,嚴重取締,社會風化之壞,將伊胡底,是望當局有扶持風俗之責者,傾心注重及此,貫徹方針,上行下效,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又望營娼妓者之自知廉恥,使秦樓無淫風,楚館無澆俗,則我臺之娼妓,何難與內地之娼妓媲美並稱,庶免貽「一點紅,無廉恥」之譏,又免為風俗之憂也,企予望之!(一九三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