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4月18日 星期四

鄉愿說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鄉愿說


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愿乎!鄉愿,德之賊也。」孟子以為「同乎流俗,合乎汙世,以黑亂白,謂之鄉愿。」是鄉愿之說,於二千年前,早見擯於聖賢,宜其不容於後世矣,尚何今日有鄉愿之可言耶?噫!此吾之所以大惑不解也,此吾之所以不得已說也。

夫愿,謹厚之稱者也。一鄉皆稱愿人,無所德而不為愿人,而孔孟以為敗德亂道,而為德之賊,何哉?蓋天下禍患,多起於忽微,偽君子之為禍,較真小人為尤烈,彼鄉愿之意,若曰:吾浮沉於人海中,無所謂賢愚也;吾溷迹於社會上,亦無所謂善惡也。為輪為彈,與化往來,總總林林,唯唯諾諾,其善與不善,均漠然於胸中也,可與不可,亦無介於我懐也。是其一舉一動,如脂如韋,一言一行,似忠似信,而不知其閹然媚世,假忠厚之名,貽亂夫世道人心者蓋甚深也。

夫今朱紫混淆,未易辨也;苗莠爭植,亦未易分也,況乎鄉愿,仗其懸河之舌,鼓其如簧之唇,以假亂真,以非為是,社會也由彼而推翻,風俗也由彼而淆亂,譬彼奏韶頀於鄭聲之中,嘔啞啁唽,若哇咬之聾兩耳,自非師曠、鍾期之聰,誰能辨雅樂於聲音之末哉?此其所誘人也速,而舉世受其迷籠,莫知其所底止也。噫!社會中有此人,社會之不幸也;人類中有此輩,亦人類之不幸也。誰為投若輩於豺狼、擲若人於有北,為社會人群謀幸福耶!

1974年4月17日 星期三

新聞雜誌為文明利器社會木鐸說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新聞雜誌為文明利器社會木鐸說


聞之社會教育家言,世界文明之利器有三,新聞雜誌其一也;蓋時代之文明,由於思想之發達,而思想之啟發,實以新聞雜誌為啟發,新聞雜誌者,社會之木鐸,而文明之導火線也。

夫以縱橫萬方里之乾坤,東西五大洲之民眾,林林總總,擾擾紛紛,宦海民情,日新月異,不有雜誌以採集之,報紙以宣揚之,烏能使家喻而戶曉,新聞雜誌之使命,大關於世界時局之推移,小至於社會人心之善惡,政治經濟,搜括靡遺,輿論公言,繁徵博引,其灌入文明之潮流,指導民人之思想,又寧有涯乎?不但已也,新聞雜誌為文章之司命,作言論之先鋒,專門科學,萃於一家,萬國衣冠,裒於一紙,文明有污點,不憚抉瑕而剔疵;社會有關情,甚至繪聲以察影。蘇海韓潮,起懵騰之醉夢;唇鎗舌劍,吐謇諤之文章。況乎寓言小說,熱諷冷潮,暮鼓晨鐘,發聾振聵,即至於草木禽蟲,在在可資參考;士農工賈,旦旦無礙窮探。吾人愈信新聞雜誌為建造文明、宣揚社會之一大工具也。

試觀法國革命初起之日,羅蘭夫人以渺渺之身,為報界之領袖,唇敝舌焦,鼓吹其革命之思想,愛國之士,如潮翻瀾湧,翕然宗之;意國當政體腐敗之日,加富的爾亦身主報紙,以發揮其如椽之筆,騁其愛國之心,大書特書,無偏無黨,不崇朝而意皇告退矣。夫以二國之革命,不成於金戈鐵馬之時,而奏功於吮毫搦管之日,未庸寸鐵,不藉一兵,而人民思想煥然如撥霧之睹青天,其故何哉?誠以有形之干戈,遜於無形利器之刺戟;有聲之鐘鼓,不及無聲木鐸之張皇為尤甚也,是故文明國人有言,觀其國都新聞雜誌出版之多少,便可覘其國民文明程度之高低,誠非虛語也。不謂時至今日,乃有操觚之徒,假新聞雜誌為機關,不知其使命為何若,惟日以粉飾昇平、藻繪外觀為能事,甚有行為齷齪,舞文弄墨,藉新聞雜誌為護身符,以攻訐人身,招人物議,至今日目為御用新聞、爛槽雜誌者,噫!若是者是不特隕墮新聞雜誌之權威,且以迷惑文明社會之視聽,又何利器木鐸之可言哉?嗚呼!莽莽神州,未醒睡獅之夢;沉沉風雨,難禁鳴雞之思。時潮澎湃,滄海橫流,瓦缶雷鳴,黃鐘毀棄,新舊文明,哀眾生之惝恍;離奇社會,痛百怪之猙獰。所賴一紙風行,作文明之利刃;萬言日出,等人世之正聲。世之業新聞者,尚其啟發思想為方針,又望操觚諸公,以警覺社會為義務也可。(一九三二、四、二)

1974年4月16日 星期二

對於破戒僧林德林姦女傭有孕舉行正式結婚敗壞僧規紊亂社會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對於破戒僧林德林姦女傭有孕舉行正式結婚敗壞僧規紊亂社會論


我臺佛教紊亂之說,時有所聞,有心世道之士,每引為杞憂,不意最近之間,又有所謂破戒僧林某者,先淫女傭,然後援曹洞宗娶妻之例,舉行正式結婚,空前刱舉,聞所未聞,醜行穢聲,傳播三島。噫!何吾臺佛界不祥事之多耶?抑我佛慈悲,得容此破戒僧於淨土耶?瓦雪他家,本休過問;豐干饒舌,非敢云能,然怒目金剛,降魔自有真杵;低眉菩薩,警魄寧無晨鐘。況吾人之真責,在在以筆伐而口誅;社會之文明,處處宜彰善而癉惡,是又可置之不議不論之例乎?

夫佛門最宜戒者莫色若也,是故楞嚴三言,以攝心為第一;淨名六欲,以形色為無雙。弘辨禪師亦言六根涉境,謂之定心,心境俱空,謂之慧心,此釋典所以有八垢皆空、九根無礙,入三摩之地,超四大之中,然後可稱為佛門弟子也。德林何人,胡穢瀆琳宇,敗壞僧規,肆肆而無所顧忌耶?嗚呼!象教銷沉,阿難之世尊不作;龍華寂寞,慧可之頭陀無存。尼姑做彌月,叢林作育嬰之堂;野禿試偷香,巫峽滿秘魔之殿,又何怪先姦後娶之破戒僧,橫行於光天化日之區也。噫!吾不禁為吾臺佛教悲,吾更為吾臺社會惜也。

夫德林甘犯不韙之惡名,自以為解放佛教之先鋒,且藉口於曹洞宗之帶妻食肉,為我明治大帝之本旨,指鹿為馬,肆口雌黃,獨不思彼乃洗禮受戒之佛徒,非曹洞宗之可比,若謂佛門弟子,可以娶婦茹葷,則何肉周妻,無遮無礙,施主檀越,爾奉爾供,又何至著了袈裟事更多之嘆也。且彼以姦淫婢女,行強暴至有娠,然後舉婚,縱曹洞宗憐而見納,其能無背沙門之清規乎?舉我國法律所不容,人心所不快者,非姦淫之罪乎?乃德林以禪教為面目,假曹洞為潛窩,以身試法,至再至三,僧規也由彼而紊亂,社會也由彼而澆漓,世態也由彼而離奇,風紀也由彼而破壞,茍不加以制裁、嚴懲究辦,吾恐玷辱山門者禍尚淺,誘惑青年者禍更深也。

當此佛教革新之日,海潮澎湃之時,痛怪象之環生,人皆袖手;嗟毒龍之逞勢,我獨關心。安得韓蘇鐵筆,誅野禿於報章,溫李詞鋒,刺妖僧於竹簡哉!(一九三二、四、二)

西湖小吏評:鐵筆鏑鋒,為佛門剪穢,為社會制裁,可與韓文人其人、火其書一同激烈!

1974年4月15日 星期一

超度有無說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超度有無說


科學未發達以前,迷信之說盈天下,虛無神鬼,地獄之論紛紛;生死悲歡,天堂之談擾擾。而超度又其荒唐茫渺之尤者也。夫超度之說何自昉乎?昔者李唐天子常以羅天大醮,作七七之功果,以薦拔孤魂、超昇苦海為事,由是超度之說,始濫觴於天下,厥後業是術者,不一而足,盂蘭香積,十方之供奉爭施;拜斗挑經,五夜之鼓鐘齊鬧,舉凡人子之欲行孝於其親,靡不以追薦超度為第一法門。嗚呼!是亦愚之甚者也。

夫超度者,梵語之所謂倒懸救苦者也。今夫人稟氣魄而生,喪氣魄而死,然死者人之必不免也;氣魄既喪,身已嗒然,又烏有所謂亡魂而可以超度者耶?即謂人為萬物之靈,靈魂之說,容或有之,而吾人生前,已難自保其身後,僧道何人,尚謂以一朝之功德,能濟吾死後無涯之窮苦乎?噫!此又矛盾之甚者也,此又理之不可信,而事之不可明者也。且人心之善惡不齊,斯禍福之報應攸分,況陽世之刑戮難逃,而冥中之杳茫難見,若謂以經懺咿唔,鯨鯢自可倖免;冥錢賄賂,牛馬亦自能驅。則天理茫茫,人心蠢蠢,謂陽世之無惡不作,舉凡社會之罪不容誅者,均可貿然以行,而死後僅以幾緡紙錢,便可同登樂國,是又不啻誘人於萬惡之邪徑矣,天下寧有是理乎?吾又知事之必無者也。

獨是世之惑其說者,謂人情莫不愛其親,親既沒,哀痛之情難禁,而謂冥冥之中,若目見其死者,拘於囹圄,受箠楚而望救,雖有篤行守道之親,則亦文致其罪,以求解脫於木俑僧道之前,積之既久,習俗成風,此南人之所以尚鬼而牢不可破者也。《易》曰:「禍福無門」,又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禮》曰:「吉則祥,凶則祲。」孔子曰:「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誠能以三者證之,洞徹而闡其義,愈見超度之必無是理也。

當此科學昌明,文化漸進之日,理之光明有可信者可行,理之虛無莫可據者宜革,獨奈何世之執迷不悟者,比比若也。嗚呼!廿世紀之文明已達,十八殿之迷膜終開,世之執有無說者,可憬然反矣。(一九三二、三、三十)

1974年4月14日 星期日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


慨自末俗澆漓,人心敗壞,而君子小人之辨難矣。風雲變態,狐鼠莫比其姦;草木皆兵,社會輒遭其害;以鄉愿為口禪,假君子靦然媚世,極侵凌為心術,真小人到處橫行。嗚呼!黑白混淆,紛紛之朱紫誰分;鄭頀參差,靡靡之淫哇並作,有心人覩此,蓋不禁盡然傷之矣。

雖然,涇渭清濁,流派自明,君子小人,和同固異,是又未可以魚目珷玞亂珠玉也。夫君子和者也,小人同者也;君子以廓大為懐,寬宏為念,是故其與人共事也,惟以合理為宗旨,而無乖張忿戾之心,此君子所以和而不同,而以和為貴也。小人則不然,所好者利祿,所貪者貨財,其與人共事也,不問義理之可否,惟以阿附黨比為方針,此小人所以同而不和,而有黨同伐異之譏也,蓋嘗論之,君子和而不同,循理者也,小人同而不和,徇欲者也。和而不同,故重公而捐私;同而不和,故徇私而害公,聖人嚴是非之辨,和同之際,分風擘流,明若觀火,何嘗界劃混亂於其間也。

昔西國孟德斯鳩、加里波的、克林威爾諸豪,當國家艱難之日,能以樸誠救國之毅力,團結仝群,一時朝野上下,如濤瀾洶湧,翕然宗焉,後之論史者,以和而不同美之;若揚雄之依新莽,任昉之賤騎兵,以及唐之八司馬,一為權貴所誘,遂陷於不義,功名未立,氣節無存,至今士大夫欲為君子者,猶羞道而喜攻之,此君子所以群而不黨,小人比而不周,正與和同之差,互相出入也。不謂時至今日,黨爭全盛之時期,襲君子之虛名,行小人之敗行,公益不顧,私利相尋,甚以勢力傾軋為本能,置國家利弊於腦後者,比比然也。誰生厲階,至今為梗?論世者是不得不歸咎於君子小人判別之不嚴也。

嗟夫!元祐碑上,盡多君子之流;頌璫祠中,悉屬小人之輩。君子小人,和同之差,判若霄壤,又何待論而後明哉?世之懵於辨別者,可拭眼觀之矣。(一九三一、十二、廿五)

1974年4月13日 星期六

漢學漢醫重於西而輕於東貽笑外人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漢學漢醫重於西而輕於東貽笑外人論


嗚呼!吾不解世之厭舊憐新者何多也,吾又不解世之炫奇好異者何甚也,夫日月之經天,江河之緯地,人人知之而不以為奇,米粟之於食,裘葛之於衣,人人知之而不以為寶,乃至架空之電、歕壁之泉,本熠熠涓滴之觀,則互詫為奇異矣。狐貉之溫、膏粱之味,屬羸身腐腸之藥,則共詡為奇珍矣。噫!是亦少見多怪之儔,盍嘗計其久暫之效,為之權輕重於其間耶?

夫漢學漢醫,我東洋固有之異寶也,四千年之菁華,四億眾之湯液,倉頡、神農之創作,尼父、長沙之大成,炳炳麟麟,至於今是賴。而為民眾之所需者,亦如日月江河、米粟裘葛之不可須臾離也。乃不謂時至今日,西學東漸,我東方之文明,日漸闇閉,而世之學者輕棄我菁華,鄙夷我醫術,去而轉求西學,坐使東洋特有之漢學漢醫,目為陶雞瓦犬,而彼泰西之學者,轉重視相率以探求我真髓。或設專科,以研磨漢學之蘊奧;或標異幟,以參酌漢醫之精微。詞章訓誥,搜羅殆遍,脈絡君臣,證勘靡遺,彼米洲德法,又其昭昭較著者也。

嗟夫!大雅不作,元氣淪亡,韓柳歐蘇,唐宋之文豪已邈;柯洪朱李,明清之醫道難延。文章覆瓿,草木非時,其不為外人齒冷者鮮矣。且漢學漢醫之歷史,由來久矣,四千餘年之光陰,九萬餘里之利賴,其間,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迨至五胡之蹂躪,蒙族之侵凌,滄桑浩劫,兵燹干戈,而我族猶綿綿延延,方興而未艾者,漢學漢醫之力也。夫茍以漢學漢醫為不足重,宜其滅絕於嬴秦、五胡之時矣,尚何有今日之可言耶?然則漢學漢醫為我東洋計,誠不可輕,有可斷言者,獨奈何世之廢典忘祖、拔本塞源者,偏多見於今日也。噫!吾不獨為我東洋悲,吾更為我東洋惜也。

雖然,文明科學,西國稱雄,他山之石,攻錯相資,亦未可厚非者,第以厭舊喜新者流,粃糠故舊,自命維新,剩馥殘膏,丐其一滴,則沾沾自喜,而空貽西士之譏者,殊難為之諱也。吾願世之學者,勿舍舊而謀新,徒貪多以務博,研精鍊細,敝帚自珍,馬渤牛溲,神方自重,况乎東西學術,各有特長,誠能摘其疵以抉其醇,取其長補我之短,東西考證,極臻完善,則豈為漢學漢醫之光,東洋民族,實胥有賴焉。不然,削足就履,貽羞外人,禮壞樂崩,轉求諸野,捫心清夜,其何以堪!莘莘學子,慎毋炫星星點點之觀,忘日月江河之大,飫膏粱狐狢之適,忽米粟裘葛之安,以息自貽伊羞也可。(一九三一、十一、廿七)

1974年4月12日 星期五

儒德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儒德論


推宇宙之先覺,繫絕業於名山者,豈非吾儒之事業也耶?喚社會之沉迷,開思想以善導者,非吾儒之責任也耶?雖然吾儒事業、責任固可貴,而吾儒之道德品行尤宜尊;不然,虛有其表,務空炫美名,敗絮其中,金玉其外,縱其文章制作之觀,亦卑卑不足道,何況齷齪腐儒之流耶!

吾嘗持此以衡東西儒者矣,彼言行一致,覺世牖民者,非顏、曾、閔、孟之儒者乎!言論不刊,空前絕後者,非康德、邊沁之儒者乎!放史界之眼光,司馬遷之儒才卓絕;窮哲理之純粹,斯賓塞之品學雙全。韓、柳、歐、蘇,固東儒之泰斗;柏、阿、梭、畢,亦西士之津梁。外至於董仲舒、賴山陽、黃梨洲、王陽明之徒,斯蜜魯、達爾文、太戈爾、孟德斯鳩之輩,類皆文質彬彬然,有君子儒之風,誠以道德蘊其心,詩書華其氣,故讀其文,重其人,誦其詩,尊其德,其令人景慕,一何至於此也。

不謂時至今日,斯文萎弊,而儒德不堪聞問矣。尋章摘句,襲儒者之皮毛;內譎外恭,假儒生之面目。身履跖蹻之行,口談孔孟之書,浸假學南郭之吹竽者矣。穿花問柳,蜂蝶同勞,濮上桑間,浸假學韓壽之偷香者矣。銅臭空賞,視財如命,鐵窗有分,造孽自成,浸假學周興之入甕者矣。舞墨筆以傷人,放紙信市中之虎;濫衣冠以稱士,出醜吊樓上之猿。甚有誘人訴訟,離人骨肉,家庭慘禍,兄弟賦豆萁之詩;財產紛爭,漁人收鷸蚌之利。猶復文采如流,儒冠儒服,詡詡然為人作墓誌、點主以為榮者。噫!若而人者,皆衣冠中之敗儒,斯文中之蟊賊也,尚何儒德之足言哉!

夫儒者,學者之稱者也。《禮》儒行釋文曰:「儒之言優也,謂能化人服人者也。」是故以學界言,則有儒林、儒宗之稱;以官界言,則有儒吏、儒官之號;以軍界言,又有儒將、儒臣之名;史有名儒、儒林之傳,類皆紀其德行品格,有自別於常人,故大書特書,以尊崇之也,而謂儒德可不重乎?

嗟夫!黃鐘毀棄,瓦缶雷鳴,大道不行,小儒四出,斯文中有此儒,斯文之不幸也。社會中有此儒,社會之不幸也。衣冠禽獸,面目空存,心術虺蛇,詩書安用?斯真名教中之罪人耳,儒德尚可問乎?吾願世之所謂儒者,尚其崇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以極高明,又時以東西大儒為矩範,幸勿學鄙儒,以一頂儒巾自囿,庶儒者之事業、責任可完,儒雅之言行品格自尊,儒德之名,庶可副乎!儒門諸公,尚勿以余言為河漢也可。(一九三一、八、四作於小爐荒唐室)

1974年4月11日 星期四

婢女醜業婦少尼實行解放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婢女醜業婦少尼實行解放論


嗚呼!束縛人權,戕殘人體,而為人所不忍聞、不堪聞者,其惟婢女、醜業婦、少尼三無辜之女子乎?夫婢女、醜業婦、少尼之名,前代未有,迨十五世紀以後,人身買賣之風盛行,三害之禍尤烈,以彼多屬良家女子,一旦為經濟困難,至鬻身為賤役奴婢,或為家庭困迫,業操骨肉生涯,或誤信空門,以至長齋祝髮;侯門似海,一入無踪,畫閣深春,百身莫贖。桃夭年紀,空繡佛以酬因;蓮座悽涼,誤終身而飲恨。由是蓬頭垢面,慘不若人矣;送客留髡,居然傳舍矣。紅魚青磬,誤盡青春,貝葉蒲團,未教白首。吁!人皆集於菀,彼何獨於枯,人間不幸為女兒身,筆底難描冤枉事,吾不禁為若輩一掬同情之淚也。

夫天既付我以完全之身,便付我以自由之柄,奈何彼輩之不自由也尤甚,足將進而趑趄,口欲言而囁嚅,青樓賣俏,半假心腸,紅杏爭攀,靦然面目。禪房寂寂,夢已斷於鴛鴦;梵宇淒淒,魂空銷夫鰜鰈。即或薄言往愬,逢彼之怒,鴇母龜頭,惡聲並作,柔肢弱質,痛養之觀念何人?茗椀藥爐,看護之溫存誰賴?嗚呼!身體之束縛慘未甚,精神之束縛禍更深,多少女兒家,沉淪苦海,莫補情天,而為人間恨事者,吾不知其幾千萬也。當此人權尊重之秋,自由解放之日,男女莫不盛唱同權,何獨於此可憐兒,偏靳與之解放耶?

法國之盧梭,早唱天賦人權矣,彼美洲之林肯,亦行解放黑奴矣,前我東國稻垣氏亦有撤廢公娼之論,是之人道主義之不可不重,人權束縛之不可不解也明甚,況此婢女、醜業婦、少尼尤為人間受羈絏而無告者,我當局諸公,可不亟亟實行以解放之乎?顧或謂婢女束縛,為富貴人之特刑,昔柳宗元守河東時,早已痛擊弊害,是宜不容於今日;若醜婦業與少尼,犧牲貞操,蹂躪亦所甘心;我佛慈悲淒涼,自甘抱璞,似可無急於解放者,不知我見猶憐,人豈無心,彼醜婦之操賤業,少尼之奉長齋,雖曰鄉號溫柔、禪參歡喜,然火坑一落,解脫無期,琳宇長關,年華莫駐,嗟回頭之有願,奈援手而無人。枇杷巷裏,不知傾盡幾斛珠淚;菡萏池中,不知沉盡幾縷芳魂矣。悲夫!鸞囚鳳梏,人間薄命幾何?燕泣鶯愁,芳譜之哀情何許?我東洋有此污點,我東洋之不幸也;我東俗有此頹風,我東國之不幸也。誰生厲偕,至今為梗,論世者是不得不歸咎於我當局實行解放之不早也。

雖然言之匪艱,行之維艱,誠能洞察其流弊,而力行解放,嚴防遏絕,徹底廓清,俾弱女寒娃,□遂唱隨之樂;飛花墜絮,終獲家室之依。人身買賣之風絕,秦樓楚館之禁行,則花柳叢中,同沾雨露,李桃園裏,共拂春風,其造福於人間,豈淺鮮哉?嗚呼!東洋之污點未除,人權之操縱誰歸?我當局諸公,尚其急行之也可。(一九三一)

1974年4月10日 星期三

島人欲向中華經營事業必有漢文而後可期成功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島人欲向中華經營事業必有漢文而後可期成功論


吾臺孤懸海島,與大陸神州,僅一衣帶水之隔耳,數年來經濟萎微,人口激增,瀛海蓬山,幾無餬口餘地,則將來島人之生活,非雄飛對岸,以經營事業,藉以彌縫,勢必至於束腹東方,忍飢待斃,此固不待智者而後知也。蓋中華大陸,幅員廣大,如府庫之無盡藏,南華一帶,尤為外人所艷羨,近者南北議和,戰爭一息,舊日砲雨槍林之區,轉瞬變為嘉禾芃麥之野,島人之欲挾利器以南渡營業者,今日所宜猛著祖鞭以爭先之也。

雖然,欲臨大敵,必藉利兵,欲為良工,必須利器,吾人欲渡華營業,又必有漢文,方克底於成也,何則?中華民族為黃帝之子孫,日用文字,均以漢文為主,我島人雖同屬漢族苗裔,然漳泉以外,言語不無差異,茍乏立漢文以介紹,則言語難通矣,情懷莫達矣。齊音梵語,辨別為難,粵國黔州,寒暄莫敘,既枘鑿之難相入,又何怪如冰炭之不相容;況乎尺書寸札,在在均資漢文;姓名簿記,處處尤需漢字,即如社會之交際,事業之經營,官廳之手續,尤斷然不可缺者,審若是,則謂漢文為渡華之導火線可也,謂漢文為渡華之原動力亦無不可也。

吾觀我臺向之渡華者,動以新人自命,視漢文為秕糠,鄙夷而不屑道,一旦彼岸雄登,與華人接觸,嗒喪茫然,類啞子之嘗栢,始悔新學之不足恃,漢文之不可輕,而垂頭喪氣,素手空歸者,不知凡幾。綜是以觀,則漢文為渡華之先導利器,愈不可缺也明甚。奈何世之論者,輒歸咎於島人渡華之不善經營耶!噫!吾甚為開拓前途惜,吾更為我青年雄志勉也。當此生存劇烈之秋,經濟困難之日,河山無恙,依樣葫蘆,十年之後,何堪設想?又況新舊遞邅,澒洞環球,運會潮流,莫可阻遏,信乎雄鬥力之不可無,富國心之不可少也。誠能於和文之外,兼攻漢學,潛心揣摩,實力研求,於漢文字義無遺意,於漢文應用能相通,彼時欲雄渡神州,經營事業,梱載榮歸,當自可期;不然赤手空拳,作勞工而不得,安望其攫利奏功乎?

嗟乎!大陸之烽煙自息,神州之府庫誰開,為立身計,漢文不可不重;為雄飛計,漢文愈不可不求也。我島民同胞,有欲活動於神州舞臺者乎!盍共勉旃?(一九三一)

施梅樵評:慘澹經營,匠心獨運。

1974年4月9日 星期二

上下朝野廢形式以就實際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上下朝野廢形式以就實際論


雷電晦冥,山川震動,天地之一大形式也;春秋風雨,草木青蒼,乾坤之一大實際也。夫以隆隆殷殷,空有炫目轟耳之威,不若滴瀝霏霏,轉獲濟生潤物之用,天下之表外象者不足觀,崇實則者方可採,此廢形式以就實際論之所以登諸論壇也;此上下朝野之所以起諸輿論也。

夫形式實際,本有文質之差,形式文也,實際質也,彼徒趨重形式,粉飾外觀,而不顧實質之奚若者,寧不近於虛文空具耶?今吾臺之上下朝野何如乎?以彼侈談謊口,藻繪昇平,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弗顧也;去實就華,逐末忘本,面目徒存,精神斷喪,弗恤也。自治高唱也,而靳以實施,人才採用也,偏分以國殖。方針緊縮,上下之迎送頻頻;政體翻新,後先之因襲纍纍,朝廷如是,州郡猶然,上者行,下方尤甚。嗚呼!形骸元元,誰知妝塑衣冠;面目娟娟,孰解雕鎸傀儡。我當局之形式方針,如不及早變換,以就實質,形式政治之文字,吾恐長與我臺相終始也。

夫有其內者,方可行諸外,積乎中者,然後炫諸表。內容充實,措置裕如,此西人愛蘭克林所以有國家治體須具光明正大、磊磊落落之規,蓋甚言乎重形式之不可也。如謂可不撤廢乎?可不革新乎?今我臺之統治方針,雖竭力以圖副實,究之側重形式者,猶不勝枚舉,若評議會仍為諮問機關,建議案依然擱置不問。三千樓閣,僅為老朽收容之藪;鯤洋萬頃,已作宦遊簸動之家。即如義務教育之實施,內臺崖岸之撤廢,擾擾聲浪,高唱入雲,亦屬空雷無雨。嗟乎!懸羊鬻犬,朝野之伎倆相因;假公行私,上下之蔽蒙未改,務形式以棄精神,捨實質以崇形式,皮之不存,毛將安用?以是而欲求吾臺文化之向上,不幾同於南行而北轍、渡江而捨楫哉!噫!吾臺為我當局不取也,雖然,去形就實,亦非獨我當局為然,即吾人亦當自覺者;彼吹竽濫奏,廁立朝堂,揮麈空談,妄膺顯職,徒依他人之言論,而唯唯諾諾者,非尤重形式之尤者乎?

詡自治之美名,自治之真理未悟;憎納稅之義務,納稅之精神懵然。思想混淆,黨爭未息,干戈鷸蚌,漁父雙收,而徒務外以飾觀者,又殊難為吾人諱也。誠能協力同聲,上下一致,朝野無分,內臺共守,不務外為觀美,統實質以充盈,上下如是,朝野如是,文質彬彬者非耶?不然,有其名而無其誠,炫外形而□實質,空聲震撼,點滴毫無,昏黑乾坤,霏微幾許,其能免夫雷電晦冥之譏者鮮矣,有其責者,甚毋輕忽之也可。(一九三一)

1974年4月8日 星期一

倫常敗壞昔微今盛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倫常敗壞昔微今盛論


科學愈進化,則時代愈文明,時代愈文明,則倫常愈敗壞,今昔殊觀,盛微異象,有心人覩此,蓋不禁咵然傷之矣。原夫倫常之破壞,與時勢之潮流相因,何則?古者五倫井然,五常不紊,重廉恥,謹威儀,縱有一二傷方敗俗之徒岀,猶惴惴然,懼社會之制裁,凜聖人之貶斥,不敢顯然逞惡於朝市,誠以時代淳龐,離古未遠也。

乃自風氣大開,歐美之狂潮注入,於是有非孝之論生焉,有短喪之說聞焉,公妻主義,到處囂張,戀愛自由,同聲異口,風俗之傾頹日甚,倫常之敗壞日深,向之所謂孝弟忠信者,已視為陳朽不屑道矣,向之所謂禮義廉恥者,已目為鄙夷不屑觀矣,舉東洋之倫常,思欲一舉蕩然以為快,猶復崇拜歐西,唾棄孔孟,甚且以倫常為文明之污點擬之,嗚呼!好奇尚異,等道德於弁髦;棄舊憐新,視倫常如贅物。好惡顛倒,今古如斯,吾不知孔子生於斯時,作何感耶?

雖然,倫常之敗壞,其來必有漸,而非一朝一夕之所能致者,昔者鄭衛淫風流行,倫常破壞極矣。桑間濮上,在在多野合之踪;贈芍采蘭,聲聲盡淫奔之調。一聖人岀焉,淫亂之區,遽化為禮樂絃歌之地,從可知倫常破壞之由來,雖有今昔之異,亦惟在潮流鼓盪之使然,而無人遏絕以致之也。

嗟乎!江水滔滔,勢奔放而不返;斜陽戀戀,情相繫而可哀。安得有心人,協力同聲,作中流之砥柱,障狂潮而東流,以維倫常於不墜哉?則天柱地維之倫常,自永存於兩間,而無今昔盛微之感也。社會興亡,匹夫有責,願我青年共勗之!(一九三一)

1974年4月7日 星期日

煙酒利害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煙酒利害論


煙酒之害,盡人知之,而盡人事嗜之,何也?聞諸醫生家言,煙中有尼可振之毒素,酒有麻醉性之酒精,異味招人,最易成癮,二者飲吸,均不利於人身,是故禁煙一誥,波崙獨異於英雄;酒誥一篇,周成無慚夫令主。開霸業於西球,華盛頓以節煙為矩矱;竄儀狄於北海,夏禹王以貶酒為箴規。他若禁煙有條,哥白尼之守身足式;唯酒無量,孔宣聖以養體為先。是皆古之聖賢豪傑,垂誡殷殷,無少或忽,誠以煙酒之害,或甚於殺身毒種,而不可不一日禁絕者也。

慨自嗜好之性難除,沾染之風不改,含煙吐霧,豹爭隱夫南山;澆塊沾唇,鯨共吞乎北海。飯後茶餘,朋儕集會之所;風晨月夕,歌舞歡呼之場。不有二者周旋其間,即便相對寡歡,大有以煙酒為第二生命者,嗚呼!煙酒魔力之染人,其害竟至於是,又有何利之可言耶?顧或謂煙可破人愁悶,酒克與人合歡,賓朋交際,社會往來,非藉二者以為媒介物,則社會歸於消極,賓朋過於荒疏,寧不類於墨氏佛氏之徒與?不知煙酒特為介人之嗜物,而非能養人以口腹心志者,從可知煙酒所以禍人之害,而非所以利人之福也,不但己也,煙酒足以害身,尤能毒種,泰西醫士有云,煙酒之毒,遺及三世,則其病弱之影響,禍且延及國種,亦殊難為煙酒之害諱也。

嗟乎!鳩形鵠面,煙毒之沾染幾何;牛飲鯨吞,酒侶之顛狂何許?古來為耽嗜煙酒,以致傾家蕩產、滅國亡身,而為人所譏笑唾罵者,奚可勝道!信乎煙酒無形之害,尤勝於有形之刀兵槍砲為劇烈也,其禍其害,可勝言哉!彼泰西明哲之士,深知煙酒為人之長物,早已提倡嚴禁同盟,其卓見誠為高人一等,前者我東洋青年聯會,亦已提及,惜僅託空言,而未底實現,甚望我同胞,洞察流毒之所由來,而力行禁絕,毋使姑息,長沉迷而不悟也。矧乎今日經濟暴落,景氣稀微,嗜好品之不可不禁,煩冗費之不可不輕也,庶煙酒之害,自歸於無何有之鄉,其利其害,明眼人自能洞悉,又何俟豐干之饒舌哉!(一九三一)

1974年4月6日 星期六

景氣回復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景氣回復策


濱口首相改組內閣之日,即以緊縮方針,為攤還國債之第一步,厥後黃金解禁,經濟困難,市況蕭條,金融梗塞,景氣之墜落,大有一日千丈之勢,論者謂我國之景氣不回,三年之後,人民必無噍類矣。嗚呼!是亦可憂之甚者也,進言者皆曰:「是宜懇望內閣,變換方針,庶景氣有挽回之一日。」噫!為是言者,是亦有夏蟲井蛙之見耳,曷足以談挽回景氣哉!

夫汲西江以甦涸鮒,雖愚者亦知其不能,當今之時,何以異此?今日哀鴻遍地,待哺嗷嗷,餓莩盈途,謀生咄咄。呼天籲地,人民之貧困難堪;自西徂東,失業之號咷不止。及今而不亟亟籌謀,以圖回復,殺人景氣,將淪胡底?僕不敏,爰就目下所急宜實施者,編為四策,蒭蕘末議,或可取資,質諸高明,以為然否?

一、在低利資金以緩民力也。自來資金低利,為振興商業之上策,彼獨逸法蘭西,非炯然較著者乎?我國之錢莊高利,開世界之未有,商業之不振,未始無因,當此物價跌落之秋,舉凡工廠商場,為資本缺乏以致倒閉停業者,指不勝屈,若鐘紡之某會社,京都之某工場,均以支絀艱難,莫不措手,雖銀行錢莊,尚許融通,無如利子高昂,尾大不掉,故為緩和民力計,非低利資金不可。前者我國藏相亦已提及,惜僅託空言,而未能實現,誠使政府能注重及此,多少從寬,一例低降,俾各工廠商場,得以延長繼起,債利低而資本裕,資本裕而操縱安,況乎一工場之興,人員採用,多至千百,一技一藝之長,勞心勞力之夫,盡可謀食於其間,其挽回景氣,豈淺鮮哉!

二、在輕減租稅以蘇民困也。經濟暴落,租稅依然,此景氣之所以愈赴深刻也。夫田園米粟,賤如糞土,而各種誅求,葫蘆依樣,今日征一稅,明日又誅一稅,正供之外,又有雜種之徵,附加之餘,又有所得之斂,吏員之催迫無已時,小民之繳納無從岀,於是有粟米者,半價而售,有田宅者,債臺日築,間或躊躇莫辨,則差押競賣者疊來,窮蹙萬端,催迫萬狀,人民之不愈淪於貧困也不可得已,以是而欲望景氣之回復,不綦難於上青天乎!當局如為挽回景氣計,減一分之徵收,即小民輕一分之擔負,倘所謂蘇民困、賑民窮者非耶?

三、在禁煙酒以勵勤儉也。煙酒原為無用之長物,然人之所偏嗜者,誠以煙酒為麻醉人之毒物,魔力吸引,沾染日深,而不容易禁絕者也。據醫生家言,煙中有尼可振之毒質,酒有刺戟性之酒精,二者偏嗜,均不利於人身,況丁此景氣萬難之日,猶宜毅然禁絕,以敦勤儉之淳風,茍能節省冗費,屏斥浮華,一人如是,一家如是,一鄉一邑,亦復如是,舉國同聲,亟力鼓吹,八千萬民之節約,縈日月之幾何,當知其不僅億萬金已也。幸勿謂交際場中,非二者無以適口,與拘守煙酒不設、待客不厚之成見,而長使有用金錢,化於無何有之鄉也。

四、在破除迷信以節煩冗也。迷信未除,冗費紛華,金錢犧牲,盡歸烏有,此小民蓬戶之所以愈形窘迫也。問覡信巫,依然未改鄴水之風;酧神建醮,至今猶存唐宮之蹟。四時不和也,藉迎神以祈安,五榖不登也,假演戲以普度,踵事增華,爭奇鬥麗,殊不知富者固措手而不難,貧者亦攢眉而應付,洎乎時過囊空,始悔無形之庇佑不聞,有形之脂膏盡去,而咒佛無靈者,噫!已晚矣。夫以有用之金錢,縻無稽之迷信,紙灰飛蝶,神鼓鳴鼇,寶纛橫空,神旗沸地,無論金融活躍之秋,猶不堪長此煩費,況為今日不景氣計,愈不可不破除也明甚,安得有西門豹、哥白尼其人者,急起直追,攘臂以革之哉?

以上四策,前二為經,後二為緯,前策在政府之同情,後策在吾人之奮起,倘能準是以行,切實發揮,萎微不振之景氣,安知其無回復之日耶?不然,沉淪景氣,任其一往無前,吾恐他日景氣之慘落,不至於羅馬之墟國,尤不止也。嗟乎!江水滔滔,勢奔放而不返;斜陽戀戀,情相繫而可哀。善望我當局諸公曁我同志,切實推行,以挽廻瀾於既往,遏狂潮於未來,庶景氣有回復之一日也夫。(一九三一)

1974年4月5日 星期五

男女嫉妒性比較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男女嫉妒性比較論


泰西文明男女性質學,未解剖之今日,世之論男女嫉妒性者,往往以為男子之嫉性,遜於女子之凶殘,女子之妒心,深於男子之嫉惡,嘵嘵喋喋,各執一端,擾擾紛紛,莫衷一是,嗚呼!世之唱是論者,只據表面而觀,究其真猶未可為月旦之公評也;曷就二者之間,細為分析,相提而比較之哉!

夫男子之性,本剛者也,女子之性,本柔者也,《內經》云:「剛屬乎陽,柔屬乎陰,陽主動,陰主靜。」是故男子之嫉性,每逞於一快之間,女子之妒心,恆銜夫終身之恨,蓋男子之嫉明而露,淺而易窺,女子之妒久而幽,深而莫測,試觀賈誼不容於絳侯,武穆見忌於薰天,彼其嫉妒之性,在在早流露於言詞之間,使賈誼、岳飛,先機明哲,防其陷害,何至有長沙遭謫與風波亭上之慘;若驪灑姬之譖殺申生,武曌之潛移李祚,溫柔嬌媚,蠱惑萬端,先動以危詞,繼舒以柔腕,使晉唐有英武之君,猶且落其圈套,何況晉獻、中宗,僅得中主,寧不受其熒惑哉?故士無不肖,入朝見嫉,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其善嫉善妒,固男女之常性,亦惟在剛柔、陰陽、動靜、深淺間判別之耳。

雖然,男子之嫉妒,亦有甚於女子者,彼漢高帝之大誅功臣,越句踐之大戮元勳,其鷙刻殘暴,為千古所未有,較之啄殺王孫,戟擊孕婦,以及禿妃之髮,絕夫之嗣者,尤幾幾不足道也,從可知性之偏,所以引心之惡,心之惡,愈以見心之偏也,獨奈何世之論者,動謂女子之妒性,非男子所可並論,醋火薰天,鶬鶊莫療,潮聲憾地,鶯燕興悲,甚且以「最毒婦人心」擬之,而輕輕解脫男子,其不為解人齒冷者鮮矣。

總之,男子之嫉性,如虎豹之噬人,顯者也;女子之妒性,如魍魎之含沙,隱者也。顯者易防,隱者觀而莫測,然其禍人之害,則同歸于一也。鄙論如此,是否有當,請待質於性質學之學者。(一九三一)

1974年4月4日 星期四

人心奸險何法矯正議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人心奸險何法矯正議


嗚呼!時至今日,人心姦險極矣。雨雲翻覆,變幻多端,牛鬼蛇神,怪聞迭岀,以唆訟為能事,狐鼠莫擬其姦;以殘殺為無奇,虎狼猶遜其險。加以廉恥斲喪,道德弁髦,盜賊公行,夭厲不戒,人心之姦險,已達極端,此社會複雜之秋,乾坤澒洞之日,使非有心人亟亟設法以繩之,險惡人心,靡所底止。僕不敏,爰就力能所行者,建議於左,蒭蕘之言,是否有當,請質於社會教育之學者:

一、在以新聞雜誌為矯正之機關也。夫新聞雜誌,社會之木鐸,人間之警鐘也;泰西文明諸國,以新聞雜誌,為社會教育之一,誠以記者負彰善癉惡之權,秉筆伐口誅之柄也。蓋人心之善惡,由於思想之不齊,有報紙以善導之,雜誌以匡正之,一褒一貶,師尼父之春秋;無黨無偏,儼董狐之筆墨,斯姦者懲而善者勸,險者褫而惡者改,況乎報紙神聖,大書特書之區,即目視手指之地,其矯行正心,寧有涯乎?

二、在以社會制裁為矯正之前桄也。作姦犯科,國有常刑,然使有寢饋科條,善為趨避者出,則法律窮矣;惟在尊重社會以制裁之,使人心姦險者,無所逃匿,此不矯之矯,而所以深於矯也;不正之正,而所以深於正也。不然,佛門沾染,紊亂之責誰歸?訟棍橫行,取締之規不及,甚有敗德劣紳,懸羊鬻犬,應聲鄉原,假公行私,文而為姦,逞而走險者,尤難以指屈,而道德無以化其惡,法律難以格其姦,光天化日之社會,奚堪為若輩逃亡藪哉!

三、在以自治精神為矯正之後勁也。人心之不端,實自治力不足之照象,我東洋又其特之較著者也。彼西歐之士,嘗以鍛鍊自治之精神,為畢生之巨任,是故其心腸品行,皆有光明正大、磊磊落落之致,誠以純粹之心克自治,磅礴之氣亦自殊也。夫孔曰克己、孟曰知言,法蘭克林之堅強,斯賓塞耳之揣摩,皆自治之精神,涵之潤之,咀之嚼之,張皇之,鼓吹之,去陋劣之根性,樹卓犖之精神,一人如是,萬人如是,一國如是,世界如是,起視社會之間,尚有姦險之倫者乎?吾知自治唱而名實符,風俗美而人心端,不知不覺之間,定見移人於鄒魯也。

三者皆竝行而不相悖者也,皆易言易行者也,會心處不在遠,不下帯而道存,誠能積極以行,本末兼賅,又何患姦險人心之難以矯正哉?嗚呼!林林總總,善惡俱同種之群;莽莽蒼蒼,興亡有匹夫之責,有心矯正者,可以奮然興矣。(一九三O、二、廿八)

1974年4月3日 星期三

家事國事社會事棄小我而就大我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家事國事社會事棄小我而就大我論


家、國、社會,一體也;家事、國事、社會事,亦同一轍也。三者合而為一,分而為三,雖其中有大小輕重之不同,然要其組織,皆不岀團結之範圍,此棄小我而就大我之論,於三者洵有密切之關係也。 乃自個人主義之說興,置公益而不顧;利己主義之談唱,圖私益於無窮,汲汲然,鰓鰓然,冀飽一己之私囊,罔知他人之休咎,此家、國、社會,所以日形衰替而不振也。

夫家事不棄小而就大,必至子凌其父,妻制其夫,妯娌之聲不和,壎箎之韻難叶,而家庭之制壞;國事不棄小而就大,必至君擅威權,臣行諂媚,苞苴之道漸進,黨翼之勢橫張,而國體弗恤;社會不棄小而就大,必至各奮私智,各挺己能,以爭強鬥力,妨害安寧。吾見父子兄弟之間,朝廷群眾之上,相疑相忌,相嫉相仇,又何有於家、國、社會哉?

必也捐其私見,泯其私心,棄小以就大,家事也,圖家庭之幸福,絕刻薄之猜嫌;朝廷也,竭忠義以奉公,不挾怨以起禍;社會也,謀公眾之治安,捨個人之私益,舍近圖遠,棄淺就深,家國何由而不安謐,社會何由而不安寧哉?蓋嘗論之,執小我之主義於家、國、社會者,終其身於小我也。懐自私之思想於家、國、社會者,終其身於自私也。雖然,一己之私雖微,一黨之私較烈,一家之亂雖小,一國之亂難堪,況乎社會影響所及,其禍當有不可勝言者,獨奈何世人懵然莫之知也。

嗟夫!家國之自私比比,社會之偏黨紛紛,朝廷彈劾,各挺私心,議會問題,悉因黨別。人身攻擊,小見有甚乎井蛙;社會沸騰,大局屢瀕於卵石。天下事之蠢蠢好私,莫甚於是,顧安得盡使其反省以就大我也哉?(一九三O)

1974年4月2日 星期二

矛盾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矛盾論


嗟乎!時至今日,世事矛盾極矣。職權濫用,疑獄叢生,黨派歧分,主義互異,一政界之矛盾也。假公行私,懸羊鬻犬,頭銜自署,言行相違,一社會之矛盾也。論墨擯儒,心無把握,好奇厭故,眼自紛華,一學界之矛盾也。賭博嚴禁也,而賭具得以販售;風俗取締也,而歌劇可以演唱。假自治之美名,方針未改;唱融和之新制,共學猶虛,此非矛盾之尤者耶?

若夫廢漢學為先聲,和文惟漢字是用;議漢醫為廢物,洋劑均漢藥調成。迷信日打破,而挽市況動以設醮為前驅;景氣日沉淪,而打難關猶以征徭為急務,天下事之矛盾,從未有如此極者。嗚呼!是非顛倒,皂白難分,好惡混淆,始終錯亂,吾獨怪夫時代愈文明,而世事愈矛盾也。

夫一事之微,必有一理之真、一舉之失。關乎國家之重,我之所是,安知人之所非;彼之所宜,安知我以為未善,公聽並觀,考慮周詳,此古人所以有順理則裕之規,蓋甚言乎矛盾之不可也,而謂可付諸不論乎?置諸空談乎?

昔者周興議囚,以入甕為治囚畫一新策,一言未竟,而請公入甕者來,卒以作俑之言,還治其人之身。羅馬修教教皇,欲張其範圍於全國也,日與國中公教為仇敵,卒至血流漂杵,從可知以矛盾主義始者,亦以矛盾終也。恃己而不恃人,出入相反,首尾乖張,國焉能有其國、人焉能有其人哉?是故以矛盾政治,治國家者,莫羅馬修教皇也,以矛盾思想,制人民者,莫周興若也,然皆自取滅亡。噫!世道澆漓,人心姦險,凡百舉動以矛盾相尋者比比,如是,吾又安能苛論古人,而薄責今人也。願世之為政治家、社會、學界諸公,善其言行,端其始終,率先為天下倡,庶矛盾二字,不重見於今日也,企予望之。(一九三O)

1974年4月1日 星期一

尸位素餐論

醉草園文集卷四 論說四
尸位素餐論


自昔清明之世,唐虞在上,皋夔在下,君勤其職,臣勞其躬,熙熙然蔚成泰平乂安之治,無所謂尸位素餐之長也。迨乎後世,登庸之典不存,濫進之門遂啟,衣冠顛倒,廁列朝廷;土木形骸,濫充要職;飽睡公卿、宦場傀儡之名,尸位素餐之用語,亦因而相望於史冊,今則自政界學界以至農工各界,眾口一詞,唱是聲者,日宣聲於耳鼓矣。噫!是豈潮流之鼓盪使然耶?抑今之食其事奉其職者,多異於鼓時代耶?

吾觀古之在位者,兢兢業業,冀免忝於聲名;矻矻孜孜,惟務勤於夙夜。凜厥職,慎厥心,日以力所當行為己任,即或居心稍懈,而君子之譏,不期自至,讀坎坎伐檀之詩,然後愈信古人之務職勤謹也。不謂時至今日,賢愚雜進,牛驥同槽,而尸位素餐者,指不勝屈矣。綬若若兮印纍纍,盡屬朝廷卿士;服翩翩兮名赫赫,居然歐美王孫。問以時局救治之策,懵然也;詢以政治革新之方,茫然也。塊然尸位,安坐高居,日以噉飯為能事,即不獨政界然、學界然,外至於街庄當局,亦多以白紙主義,為就職之第一聲。嗚呼!行尸走肉,充賽於官場,木偶妍皮,悲擁擠於當道。時局艱難,束手無策,方針靡定,隨口附和,吾不獨為儕輩怨,吾更為儕輩惜也。

夫量才任職,古有明徵,食祿圖功,人所共守,獨奈何成名豎子,師南郭之伎倆,濫吹以求食者,偏多見於今日也。當此世界文明之日,經濟艱難之秋,人才簡拔未可輕,地位稱合尤宜重,吾望世之食祿者,善其以盡務自期,勿為虛榮所誤。萬一自知職非所長,亦當及時引退,幸毋使國家糜有用之金錢,使尸位者流,插足於社會間也。則唐虞任能之治,重見於今日乎,企予望之。(一九三O)

其二

天地至大也,而有樗櫟庸材;人身至小也,而有贅疣棄物。樗櫟贅疣也,皆世所指為無益於天地,無益於人身者也;孰意朝廷之上,遊宦之中,更有甚於二者乎!有之則如尸位素餐者是。

原夫居官食祿,千古明徵,受爵圖功,士君子之應時欲仕者,非僅欲展平生之薀抱,竭貢獻於國家,亦且以垂名史冊,顯譽朝廷,此毛義所以捧檄而欣也。今奈何居位而譏之曰尸,餐祿而詆之曰素,然則官場中有此人,非可責之尤者耶?蓋嘗論之,尸位者,國家之芻靈也;素餐者,朝廷之飯袋也。塊然高坐,位廁公卿,嗒爾空存,心無把握,或憑處要津者之淡唾,以為淡唾;或憑多數人之贊成,以為贊成。蘇味道之模稜,同斯伎倆;盧懐慎之伴食,共此心腸。以至齊門食客、稷下遊髡之流,非其皎皎較著者乎?

不謂時至今日,賢愚雜進,而尸位素餐者,日愈充塞於途矣。立朝無一策,而真楚楚衣冠;食祿自千金,甘靦翩翩面目。更有身居要職,胸懷只顧青蚨;位重泰山,主義尚持白紙,詢以救濟時局之方,茫無緒頭也;訊以挽回經濟之策,褎如充耳也。吹竽濫奏,半屬南郭先生;擁席雄談,空負東鄉元老。更有無毀無譽,屢進屢退,竊位而為祿,備員而全身者,又不知其幾千萬也。

嗚呼!狐據上流,登壇盡狸狌之輩;狗橫要路,入幕多牛馬之賓。三千齊諾諾,甘不齒於趙良;一士獨巍巍,孰能師乎寇準。鬥蟋蟀於秋山,賈平章尸位可鄙;舞猿猴以供奉,唐內豎素餐堪羞。千古儕輩,大率如斯,吾又何能責天地之多樗櫟、人身之多贅疣也,噫!(一九三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