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2月30日 星期日

張達修先生全集序 張翠梧

先父張達修公一九0六年生,我們兄妹於二00五年為先父做百齡冥誕一系列紀念追思活動。讓我們深刻的體認,父親終生留下宏富的古文與古典漢詩等文化遺產,作為子女的我們,應珍惜完整整理以便永久保存,才對得起先人,此乃鞭策我做《張達修先生全集》的動機。

先父生長在南投縣鹿谷鄉的漢文私塾世家,先曾祖父、祖父皆為私塾老師兼漢醫師。從幼兒開始就與眾多堂兄弟姊妹一起受業,當日所學,第二天必須要熟讀背誦通過才不會受罰;父親天資聰敏,每天無論再多的課業,隔天的背誦還是滾瓜爛熟。

青少年時代,先祖父在竹山延平借貸置產,用唐代草聖張旭典故,取名「醉草園」。先父跟隨祖父晝耕夜讀,清晨即到醉草園附近的愚川溪邊,勤讀背誦四書五經等古書。我小學時父親曾告訴我,如到愚川就可找到他當年早修時坐的石頭,石上留有三個凹印,即坐印與兩個腳印。滴水能穿石,父親五年每天黎明即去愚川,面對藤湖山勤讀數小時,能坐出三個印子,我相信不是誇大之詞。如是半耕半讀到十九歲,先祖父帶父親到臺南新化拜王則修大師門下,學詩文三年,奠定深厚的漢學根基。

父親自幼生長在家境清寒家庭,除自己奮發向上,更能體會親心,對自己公學校畢業後未能繼續升學接受更高的正規教育,是內心的最大遺憾。所以不顧祖父的反對,鼓勵二叔(達旦)在師範落榜後,報考嘉義高農。父親且毫不猶豫負起五年的全部學雜費用。以前讀書受教育甚為昂貴,以收入的比率來說是天價。所以父親為供給弟弟讀書,每月僅能留薪水的十分之一作為生活費。有家室的人還能如此栽培提攜弟弟,實為不易,也更顯母親的偉大。在父親的帳簿裡,我們尚發現二叔畢業後繼續分擔祖父「醉草園」的貸款,這就是有責任心的長子典範。

父親終生勤學又致力於詩文創作,在十七歲時所寫的古文,即被當時的漢學私塾採用為教材。父親拿給我看時,已是泛黃的線裝書。日治時期,在臺灣新聞社任編輯時,除了撰寫社論外,行有餘力,還參加崇文社的每期徵文比賽,因此留下無數篇古文與萬餘首古典漢詩,所以說父親是能詩又善文的多作品作家,這在臺灣的詩壇上,是極為少見的。

戰後國民政府來臺初期,於一九四七年「二二八」大舉屠殺、鎮壓臺灣善良百姓,之後,自一九四九至一九八七年施行世界最長的戒嚴令,也就是「白色恐佈時期」。獨裁者為能安穩長治臺灣,就以除掉優秀菁英,讓臺灣人才斷層為目標。第一波即抓殺臺大學生,第二波想一網打盡更嫩的一代,便將血腥之手伸入全臺各高級中學。「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乃設計佯令各高級中學優秀生加入學校的「讀書會」。後來「讀書會」硬被成是共黨組織,其成員的名單,就作為警總抓人的依據。家兄振騰是我們家中獨子,只因在高中時參加「讀書會」,就不明不白的在第二波抓人潮中遭到無妄之災,就此未經審判輾轉被送綠島,坐了十二年政治黑牢。

在這段家庭黑暗期,父親心中如焚,猶如被一塊大石頭壓在心裡,每日都在長吁短嘆。有一天父親提筆坐在書桌前,感嘆地說:「 赤牛仔斬尾—假鹿(樂的諧音)」。在強顏歡笑中,化悲憤為力量,更勤奮地不停的寫作,以吟詩舒散化解自己心中的深痛。然父親的作品還是從容大雅,曲調音節和平,這種寬大胸襟,所表現的田園派詩人本色的純文學藝術價值,是遠遠超越政治批判的。

先父一生服務公職,所共事的同事朋友,多年後我們有機會相見,他們無不尊稱父親是「人格者」。父親在我心目中,做人、做事、做學問,都完美的「偉大父親」。我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句形容外,再也找不到更貼切之句了。

《張達修先生全集》的出版,能找到先父高足林文龍君,從資料蒐集到整理,完成此一艱難工程,是我們家屬的最大的幸福與至深的感恩。也讓我想起二十三年前感人的一幕:一九八三年一月十六日是父親臨終的前一日下午,林文龍君到父親病床前探望,父親在臥床上看到林君的來訪,好像迴光返照,興奮地伸手緊握著他的手說:「人生在世,得一文字知己,可以無憾,我能有你這位賢弟子,此生已經無憾矣」。第二天清晨,父親就在母親與我們兄妹百般不捨的圍繞下,闔上了他的雙眼,安祥地滿足地面帶榮光,離我們而去!

全集的出版,固然是了卻先父生前未完成的心願,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臺灣傳統文學的研究,正方興未艾,公開先父作品,提供學術界研究參考,也是我們為人子女的期望。

張翠梧謹序  二00六年四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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